正文 第2章 邂逅天城山(2)(3 / 3)

當然,也有人不會這麼悲觀。

知識青年小榮是興高采烈地告別了嫩江農場的勞作生涯,來到景致壯麗的黑河邊上,進入了兵團。

這意味著他進了一大步。首先不用幹肮髒的農活了,巡邏實在要比伐木耕作輕鬆太多了;其次,待在這裏就意味著轉業回城的機會會更多一些,還有定向分配的機會。

機會是來之不易的。

這全賴一場車禍。

原本他千辛萬苦得來一個高考的機會,沒想到在進城趕考的路上,搭路的貨車同一輛軍需用車撞上了,車子翻在半山腰。當他艱難脫困的時候,軍車裏也有個青年爬了出來。

兩輛車隻有他們倆幸存下來,而對方傷的比較重。小榮背著青年徒步走了一天一夜,終於抵達山下的小鎮。

他們都在山下衛生隊裏躺了一個月,而小榮失去的是唯一一次的高考機會。

那個青年叫小虎,父親是一個特別大的官。他把小榮當做救命恩人,托了些關係把他調來黑河附近的兵團。

小榮因禍得福,他寬慰自己應當知足。

但生活依然艱苦,尤其是夥食,每日不加調味品的白菜湯和大餷子飯讓上海青年小榮無論如何都沒辦法適應。

窮則生變,他知道山林裏時常會有些小型的野獸,炙烤以後,異常美味。小榮想了些辦法說服了自己的班長和兵團的團長,他們經常夜裏進山去捕捉野味。

山外是被凍成冰麵的江,江的那一頭是是當時所謂的最大的敵人——“蘇修”的領域了。所以他們必須很小心,不能用鳴槍的方式射殺獵物。

好在這個行動一切進行的很順利,隻出過一次意外。他們追一隻麅子的時候跑上了冰麵,結果冰麵驟然開裂,三個人都掉進了冰窟窿裏。

小榮沉到水裏時想的是“一切都完了”。

有一個十六歲的黑龍江丫頭和她的父親路過岸邊,看老毛子戰士從冰窟窿裏拉出三個人來,三個人都是黑頭發。

丫頭的父親是兵團衛生大隊的,人稱洪老頭,每隔一段時日就會去山裏采藥。他年輕的女兒自幼在山裏成長,心思卻很細巧,拉著父親一同躲進了草叢裏。

兩人看著老毛子把拉上來的三個人好一頓搜身,從小榮的身上搜出一隻懷爐。他們掂了掂懷爐,也就罷手走人了。

丫頭卻拖著父親的手,走到了三個快要凍死的年輕人身邊。

小榮醒過來時,看見丫頭端著一碗麵疙瘩在他的麵前。

這是一個好看的姑娘。他想。

白皮膚,深眼廓,頭發又黑又亮,辮子末還綁了喜兒綁過的紅頭繩。他又想。

丫頭也在想,這是一個相貌體麵的青年,這麼斯文白皙,臉頰瘦瘦的長長的,像《紅色娘子軍》裏的洪常青。

就在丫頭的家裏,灰塌塌的土牆草頂之下,小榮吃完麵疙瘩,擦淨了嘴,不知從哪裏掏出了一片樹葉,吹了一曲《小小竹排向東流》。

丫頭坐在紅彤彤的燭火下,用城裏買來的彩色紙頭剪了許多蝴蝶,然後貼在灰白灰白的牆上。

小榮傷勢好了以後,每個禮拜都會去衛生隊。丫頭會給他的麵疙瘩湯裏加很多酸辣粉,讓小榮度過一個北方式的寒冷的但是又暖心的冬季。

春天來臨的時候,小榮的家鄉郵了包裹過來,他拿了兩瓶麻油,一罐味精,一瓶酸辣粉,一塊藥皂,用漂亮的粉色新毛巾一裹,送到了丫頭家裏。

他還遞了一包大前門給洪老頭,同洪老頭在炕上聊到半夜。

丫頭不停撫摸著粉色的新毛巾,心裏想著,真是又軟又漂亮。她把毛巾輕輕貼到臉上,一轉頭,就看到小榮的笑容。

她想,他笑起來可真好看。

之後的一段日子裏,丫頭發現父親手頭多了些西藥,阿司匹林,青黴素等等。是小榮弄來的,說是支援衛生隊的。

她罵小榮是個搬山鬼,小榮也隻是瞅著他笑。

洪老頭在炕底下離開火源的另一頭挖了個洞,陸續藏了很多東西,總是三更半夜抱著這些東西鑽進山裏,跑到江邊。

丫頭偷偷跟著父親,看到父親和老毛子在一起講話。

洪老頭回到家裏,丫頭把炕洞裏的東西搬了出來,他敲了閨女額頭一下,說:“小榮是個聰明蛋,城裏多好啊!他城裏比這裏還要好,閨女你想去不?”

丫頭隻是搖頭。

她氣衝衝去尋了小榮,約他去了附近的林子裏,嚴肅地警告說:“你這是投機倒把,是犯罪。”

小榮隻是靜靜望著她,目光沉澱出一些別樣的情懷。他說:“如果我被抓了,會被判死刑吧?”

丫頭就什麼都說不出來了。

小榮說:“老毛子找我買東西,可以賺點鈔票。”

丫頭還是不說話。

小榮又說:“現在已經有人回城了,小虎答應過我,他會托他爸想辦法,把我盡快弄回上海,他有些熟人可以介紹好工作給我。”

丫頭沉下臉:“你就想著靠別人。”

小榮沒有生氣:“丫頭,我爸媽在六五年下了幹校再也沒回來。”

丫頭不知從哪裏來了勇氣,主動抱住小榮,把臉埋在他的胸懷裏。

小榮說:“我在想如果我們都走了,你爸咋辦?我要給他老人家多弄點錢傍身。”他伸手抱住了丫頭。

他們無聲地依偎在一起,聽到風拂過樹林發出沙沙的聲音。小榮隨手摘了一片樹葉下來,用手一撮,放在唇邊,吹了一曲“小小竹排向東流”。

後來,洪老頭從小榮那兒又取了一批水壺。這是筆大生意,老毛子要了很多貨,小榮就裝病回了兩趟家,其實是去南方的小鎮組織貨源。

小榮和老毛子約定在山裏的邊境線旁交易,貨是分批帶出去的,都是小榮和洪老頭一塊兒送的。隻是剩下最後一批貨時,兵團恰好要開會,丫頭對小榮說:“我和我爸去。”

小榮同意了。

隻是丫頭的運氣不好,她和洪老頭的手推車剛進了林子,就被一陣手電筒光照得睜不開眼睛。

他們被送去城裏的拘留所,審訊的同誌和藹地告訴他們,他們在林子的那一頭發現等貨的蘇聯兵,鳴槍警告,蘇聯兵落荒而逃。他們在林子裏搜查,直到遇到洪老頭父女。

洪老頭在拘留所犯了老慢支,丫頭被警察同誌帶到他跟前。他艱難地向丫頭使眼色,一直到他被衛生隊的人抬走。

丫頭知道父親的意思,如果不招出小榮,他們就是一條“投機倒把”的大罪,是要被槍斃的。

但是如果招出小榮,小榮會被槍斃。

丫頭坐在拘留所冰冷的監牢內,特別想念小榮用樹葉吹出的“小小竹排向東流”。

故事說到這裏,江湖著急地問洪蝶:“小榮去救丫頭了嗎?”

洪蝶搖搖頭:“丫頭被關了幾個月,她根本不知道外麵發生了什麼,隻知道最後父親主動交代了罪行,但是堅持自己的女兒並不知道這一切,最後他被判了死刑。”

丫頭被放出來的時候,父親已經被槍決了,父親臨終寫了一張字條留給她,上麵隻有一句話——“好好過日子”。

她攥緊了字條,埋葬了父親,然後直奔兵團,想找到小榮。

這一年知青大返城,兵團和農場都亂哄哄的,每天都有大卡車接走一批又一批本來就不屬於這裏的年輕人。

丫頭找到小榮的班長,又找到了團長,他們都是當時和小榮一起被她救下來的人,她想他們一定知道小榮去了哪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