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候,門“卡擦”一聲,被打開了。
外頭有人低聲問:“徐斯,你在嗎?你怎麼把房卡插在外麵?”
這位半夜的不速之客竟是洪蝶嬸嬸,她“啪”地一下扭亮了燈,然後走了進來,手裏還捏著房卡。
徐斯這時堪堪才立定,被突如其來的聲響和燈光炸了一個猝不及防,用手往眼睛上微微一擋。
洪蝶才是大吃一驚。
麵前的地毯上躺著女人的外衣內衣,而女人躺在徐斯的床上。麵對眼前混亂情狀,她隻一眼就明白了發生了什麼。
洪蝶來的正是時候,也正不是時候。她是又氣又惱,伸手拽了徐斯到門外,又將門虛掩起來,而後目光嚴肅,盯牢他。
徐斯用手擋一擋長輩利劍一樣目光,解釋:“她剛才想要跳窗。”
洪蝶還是嚴肅地凝視他。
徐斯無奈放下手:“我沒強奸她,您別這樣看著我。”
洪蝶恨鐵不成鋼一般搖搖頭,推開他說:“你去我的房間,收拾好你的衣服,還有你的鞋子。”
徐斯百口莫辯,也是無處可辯,又在長輩麵前慚愧萬分。確實是自己昏了頭,色迷心竅,該當死罪。且他的荒唐立刻有了現世報。
他回房很快將自己的物品收歸好,再望一眼床上的江湖。
雖然她被綁得結結實實,但似乎是真的睡著了,整個人蜷起來,像一條潔白的蠶。
這樣她不會再去跳窗,徐斯一顆心蕩一蕩,再放下來。
他差一點就要去體會日本國的刑事流程和拘留所現狀,想完這些,他已經被洪姨推出門外,那扇門在他麵前重重關上。
這輩子,他是頭一回這麼狼狽。
江湖在半個小時後再度醒轉過來,她躺在舒適的床上,一睜眼就能看見明亮的月亮正在當空。
月亮下麵的也許是仙女,周身有淡淡光暈。
那仙女真是美麗,從月光深處走過來,麵容和月光一樣皎潔。
當眼瞳的焦點明晰,她認出來那是“徐風”的副董事長洪蝶女士。
父親曾經為她介紹過這位長輩,讓她喚她為“洪姨”。
江湖張了張嘴,沒能把“洪姨”兩個字叫出聲音來。
洪蝶俯身下來,用手拍拍她的麵孔,就像一個慈愛的母親在愛撫她的小女兒,她在催促她:“起來泡湯,明天回國了就沒有機會了。傻孩子,不要盹在這裏。”
洪蝶的聲音很好聽,不是那種伶俐的嘹亮,是微沙的,又很醇厚,聽到耳朵裏,能知道她的誠意。
她還是一位長輩,俯身過來屈就,帶著關心。
江湖翻身起來,皮帶已經鬆開,她可以自由地跟著洪蝶走到一樓的溫泉。
此間的溫泉由山上的泉眼湧出流淌下來。旅社建了返璞歸真式的池塘,迎接這一股溫泉。池塘建在山腰,臨著懸崖那一邊沒有護欄,隻有人工壘砌的圓潤的帶著火山紅的山石幾。
洪蝶將自己倚靠在石幾上,深深吸了一口氣,講:“是不是發現從這裏跳下去要比從徐斯的房間跳下去更容易?”
江湖站在溫泉裏,沒有坐下來,隻是看著遠方的海麵,有星星點點漁火,但是並不能看真切,天空下頭,是不是有漁人還在勞作?她也不能看真切。
她木然地站著,被洪蝶伸手一拽,噗通一聲坐進了溫泉裏頭。
很燙。
她驚跳了一下,不過一秒鍾後就適應了。
現在已經是半夜了,這裏的溫泉開到晚上十點,她自工作交流守則上老早得知。而且這裏的溫泉屬私家溫泉,過了點未必肯為私人開放。
不過剛才洪蝶同值班的當事用英語小聲對答了一番,就順利地領著她進來了。
這位長輩是好意的。
江湖蜷起膝蓋。
洪蝶轉了個身,往熱氣濃重的地方靠了靠,她說:“我頸椎有毛病,老犯疼,溫泉泡泡還真有些效果。”
江湖還是不說話。
洪蝶笑起來,說:“第一次看見你這個小姑娘,我就知道是個倔脾氣。真是個倔脾氣。節哀順變不是一個好詞兒,我不跟你說,但是你也不要用‘節哀順變’來作踐自己。”
江湖放開抱著膝蓋的雙手,又在溫泉中伸直了腿,把整個身子拉的長長的,堅硬,而有力。她直愣愣看著洪蝶,瞪著她好一會兒,問:“洪姨,您多大?”
洪蝶笑起來,她的臉上有笑渦,笑起來不知道有多可親。
“是不是覺得我年輕?”
江湖認同地點頭。
她說:“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可不消沉,就算是我一個人。”
江湖看住了她。
眼前的女人,皮膚出奇的好,光滑潔淨,讓人沒法一下猜測出她的真實年齡,讓江湖一開頭以為她是月亮裏出來的仙女。
現在她這樣說話,但是臉容淡靜,絕沒有流於外的任何喜怒哀樂。她隻是把她的話,一句一句講到自己的心坎裏去。
江湖就問她了:“你像我這麼大的時候,在做什麼?”
洪蝶側一側頭,真的在認真思考江湖的問題。
她說:“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也是一個人了。”
江湖把自己往溫泉裏埋了一埋,反轉個身,望著遠處的漁火。
洪蝶說:“這個角度好,看不見懸崖。”她頓一頓,加了一句,“你爸爸會放心的。”
江湖接著把半張臉埋在溫泉裏。
洪蝶說:“你那樣做,會讓徐斯坐牢的。”
江湖閉上眼睛。
她是徐斯的家人,她自然關心的應當是徐斯。
洪蝶接著說:“雖然隻有他一個人的窗戶開在懸崖邊,你也不能糊裏糊塗和他鬧到床上去,聽著孩子,就算想死,也要保留一顆絕對清明的心,不然你隻是個糊塗鬼。”
江湖在溫泉裏睜開眼睛,一下就受不了,撲騰出來,她孩子氣地迷糊地低嚷:“我隻是想抱抱他的背影。”
“但你不歡喜徐斯啊!”
江湖搖頭:“我不知道幹了什麼。”
洪蝶靠近她:“孩子,你需要睡個好覺。還有,你來到這裏,在這麼多人的麵前,你就是代表你爸爸來的,不可以丟了你爸爸的麵子。”
江湖一下騰出水麵,坐在鵝卵石地上,用手捂住麵孔哭了出來。
眼淚從她的手指縫流出來,滴進溫泉裏。眼淚很燙。
在啜泣聲中,她聽到洪蝶說:“我爸爸去世的時候,我也像你這樣哭過。但是他在世的時候,我一無所有,他離開的時候,我還是一無所有。”
江湖慢慢放下手,洪蝶正溫柔但是不含任何憐憫地望著她。她哽咽著,說話斷斷續續,不過終於表達自己的意思了。
她說:“我爸爸是被我害死的。”
但是,沒有想到,洪蝶慢悠悠地,用她微沙的聲音說:“我爸爸也是被我害死的。”
江湖用手擦了擦眼淚。
洪蝶仰首看了看月亮,時間還早,不到黎明,足夠這一段時間敘述一段比較長的話。
她問江湖:“你願不願意聽一個故事?”
江湖沉默,表示同意。
山風又急了一些,她們都感到冷,所以又將自己的身體放入溫泉之中。
洪蝶的故事,自一個比較久遠的時代說起。江湖仔細聆聽著,聽著她的聲音,和汩汩的溫泉流淌的音韻。
故事的開端,發生在黑龍江黑河的冬季,千裏冰封,萬裏雪飄,風光蔚為壯觀。
可是,對於千裏迢迢趕北赴此地的知識青年來說,惡劣的環境、無望的前途、一年一年逝去的青春,讓他們在這樣瑰麗景致下,隻有滿心的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