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不住顫抖。這個女人,竟然有著這樣的手段,這樣的方法。她背靠著花房的門,萎靡地虛弱地滑落到地上,用微弱的聲音問:“高屹知道不知道?”
洪蝶說:“孩子,你從小就生活幸福,從來不知道世間疾苦。這是你的一份幸運,江旗勝作為父親,是個好父親。高屹作為哥哥,也是個好哥哥。他們不想讓你知道,就絕不會讓你知道。”她走到江湖的麵前來,“可你也有和他們同樣的洞察力,你隻要想知道,也總能知道的。”
江湖用手背捂住嘴,死死地,想要把哭泣的意圖堵住。
洪蝶慢慢蹲在她的麵前:“在日本見到你的時候,我就在想你這麼傷心,這些磨難就把你打倒了,你是不是能站起來?如果是江旗勝,一定能遇神殺神遇佛殺佛。”
江湖終能憋住了這一口氣:“所以,你告訴了我半段的故事,其實,其實你一開始就想把我爸爸的——的——惡貫滿盈全部告訴我,是不是?你隻告訴我一半,就好像給我喝了一半的毒藥,留我個活口,日後再流瘡流膿。”
洪蝶隻是微笑,那麼善意的笑容,看不出一絲一毫的惡意來,她說:“孩子,你不應該來找我的。”
她一步一步往前進,江湖往後縮著肩膀,雙手反在背後扶著門框站了起來。
花房裏光影繚亂,她看不清眼前的是天使還是惡魔,接踵而來的真相已超出她的神誌她的心理所能承受的範圍。她慌不擇路地往後退,一直退一直退,一直到有人在她身後扶住了她。
徐斯麵對著嬸嬸,沉聲說:“您別再說了。”
他被江湖猛地推開了,江湖根本不去想為何徐斯會出現,就踉踉蹌蹌一路奔下了樓,奪門跑了出去。
徐斯腳步一動,洪蝶就在他身後說:“別追了,追上了你們也不知道要對對方說什麼。”
徐斯定在原地,他慢慢轉身過來:“您真的不能改變主意了?”
洪蝶又回到花房內,坐了下來,徐斯跟著進來。
她仰頭看著窗外熱烈的太陽。
她說:“我的大半生好像都在期待著這個結果。”
“叔叔會很難過。”
“他臨終的時候,讓我放棄過。但是我停不下來了。”
“嬸嬸——”徐斯伸出手來。
洪蝶避開了他的手,說:“你已能保全徐風,其他的都統統不關你的事情,我也不會再牽累你們。”
徐斯收回手,轉過身去,走了出去,最後回頭,他說:“嬸嬸,你的心裏真的好過嗎?為什麼不把這些都忘了呢?”
洪蝶幽幽歎了一口氣。
徐斯跨出一步,快速下了樓,也出了門。
江湖跌跌撞撞衝出徐家大門,上了車,發動了汽車亂不擇路地開了出去。
從漠河知道了洪蝶和父親曾經戀愛過的過往後,她敏感地聯係到洪蝶曾說的那半段往事,這段過往所可能能牽連出的事實,就像生在身體內的癌細胞,每分每秒都在折磨她,讓她顧慮,讓她掙紮,讓她戰栗,讓她痛不欲生,讓她不忍麵對。
而真相,就是這樣一個鮮血淋漓的猙獰傷口,醜陋無比又疼痛無比。所有的疼痛又是不可宣泄的,正如她在之前隱隱然已經預料到的。洪蝶有著這樣一段不堪的過往,她的父親正是這一切的罪魁禍首。
江湖的全身都在發抖,她以為自己有足夠的勇氣麵對,沒有想到還是不行。世界就在腳下碎成了碎屑,她不知自己身陷何處。
她想到了高屹,她在想,高屹知道了這一切之後,又是怎樣麵對的呢?
而他,什麼都沒有對她說。
江湖調轉了車頭,一路瘋了一般地飛速趕到了利都百貨,把車停好,她就開始打高屹的電話,對方一直在忙音狀態中。江湖穿過她做過活動的大堂,坐上員工電梯。她記了起來,“小紅馬”旗艦店開業的時候,她在這裏見過和高屹並肩而立的洪蝶。
他們說過些什麼呢?
她匆匆進入百貨樓的前台,問前台小姐:“我找高總。”
前台小姐猶猶豫豫答:“高總離職了。”
江湖驀地一驚,扭頭就想往高屹家中趕,突然驚覺自己根本不知道高屹住在哪裏。
她略略鎮定,問前台小姐:“可否告知高總的地址?”
對方十分警覺,江湖又補充道:“我有個項目一直同高總接洽的,請您幫幫忙,真的很緊急。”
前台小姐不管江湖如何哀告,就是不願意告知高屹的地址。
江湖垂頭喪氣地走出了辦公區。
外頭是熱鬧的商場,對麵就是“小紅馬”的旗艦店,年輕的父母帶著可愛的孩子在裏頭開開心心挑選衣服。門頭上跳躍的紅色馬駒,有一種浴火奔跑的姿態。
江湖看到徐斯迎麵朝她走來。
他說:“我知道高屹住哪裏。”他抓著她的手,不容分說地拉著她坐電梯下樓,進地下車庫拿車。他把她塞進車裏,自己坐在駕駛位上。
江湖的眼圈紅著,發也淩亂,就一忽兒的功夫,又回到了天城山那夜的樣子。
徐斯把車前的餐巾紙盒遞到她的麵前。
江湖啞著聲音說:“我不會再哭了。”
徐斯收回紙盒:“一切都會過去的,隻要你願意,就沒什麼不可能。”
江湖拚命搖頭,她說:“徐斯,我不是你,江旗勝是我的爸爸,我的爸爸。這些事情,這些事情——”她狠狠抿緊了唇。
但徐斯說:“江湖,你最後選擇了主動找嬸嬸,應該做好心理準備去麵對一個最壞的真相。”
江湖抓著胸前的安全帶,過了半會兒,她問他:“今天你既然在家裏,我想,你應該是知道了這些事情。你是什麼時候知道的?”
徐斯歎了氣:“我和你一樣,一開始知道的都是一些蛛絲馬跡。最早應該是在叔叔臨終前,他和我聊了好幾次嬸嬸。他說,嬸嬸有極高的管理能力和資金運作能力,能和我媽配合得很好,她們可以成就徐風的事業。但是,他又很慎重地提醒我,要我一定要注意嬸嬸的投資方向和交際圈。除此以外他就什麼都沒有說了。我猜他應該非常了解嬸嬸的過去,但是他愛她,所以不忍心在任何人麵前說她的舊創。
“叔叔去世後幾年,嬸嬸和舅舅一度走的很近,舅舅為了她和舅媽離婚是我們家心照不宣的秘事。我媽一直忌諱這些事。我以前以為嬸嬸沒和舅舅有結果是因為我媽,一直到你爸出現在她身邊。我開始覺得奇怪。尤其是沈貴的項目和利都的項目都很可疑,我試探過嬸嬸,攪黃了和沈貴的合作。後來,我才發現嬸嬸在香港早就有了自己的投資公司,還和你爸爸在海外注冊公司做了私募。她對徐家畢竟是有感情的,沒有讓她的私仇影響徐家的產業。
“我找的私家偵探把你在哈爾濱和漠河的行蹤報給我,我就去查了你查過的資料,比你查的更徹底。然後我瞞著我媽私下找嬸嬸談了,她把一切都告訴了我。”
徐斯轉頭望了望江湖:“你為什麼一直不肯把你知道的這些告訴我呢?幹嘛非要一個人承受?我建議嬸嬸和我媽去國外旅遊,她們都去意大利好幾個月了。現在隻要高屹是安全的,她作為一個母親就有可能把過往全部抹掉,安心生活下去。我希望她可以放下過去,也不要再牽涉到其他人了。況且,我舅舅在這件事情裏也有脫不清的關係。這也是我的私心。嬸嬸回來參加完海瀾的葬禮,又被我哄走了,可我沒想到你最後終於還是打電話給她了。”
江湖扭頭望著窗外,低喃:“你在怪我,是不是?”
徐斯隻是喚:“江湖——”
她一直看著窗外,於是他選擇暫時沉默。
徐斯把車開到了離百貨公司不遠的一處酒店式公寓停下來,他們並肩進去,到服務台詢問高屹的房號,得到的答複是高屹前天已經退房並且結算了租金。
他們從酒店式公寓出來,天空一反常態地陰了大半。風挾帶著塵土飛揚起來。
走到車前,江湖攔住了想上車的徐斯,她說:“你回去吧。”
徐斯把手插到褲袋裏,看牢他。
他果然是已經知道了,他俯身過來,一把將江湖抱在懷裏。他說:“江湖,你不應該再用這些事情折磨你自己了。”
江湖把頭扭開,不能麵對他的眼睛:
江湖在他的懷裏說:“徐斯,我不知道該怎麼麵對你,也不知道你現在對我的愛和憐憫會不會因為這些前塵往事而終有一天變質,你——本來也不是容易妥協的人,如果你因為今天的妥協,而在日後生出加倍的後悔,我也是不情願的。”她又一次慢慢慢慢推開了徐斯,“我們都沒有辦法,沒有辦法把這些發生過的事實全部抹殺。我的親人,你的親人。徐斯,我過不過去。我在今天之前,我在還不知道全部真相的時候,隻要一想起我們兩家之間可能存在的恩恩怨怨,就沒有辦法再坦然地麵對你。你之前追問我,我都沒有勇氣告訴你這些事情,告訴你我能猜到難堪往事,告訴你我的爸爸——我的爸爸——我——我不知道該如何再麵對你的嬸嬸,你的媽媽,你的家庭,現在還包括你的親戚。新的矛盾舊的矛盾,每一個矛盾都是我們之間的一道鴻溝,我沒有辦法跨過去,真的沒有辦法。”
徐斯就站在她的對麵,凝神望牢她。
他從來不曾有過這樣無辜而深情的表情,她也終於相信了他對她的情之所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