潔白的花骨朵一朵接一朵地掉在她的裙上,就好像真的在做夢一樣。
白天的工作很忙。
王邈已經連續一星期沒給她來過電話了。宋愛兒從一開始時不時掏手機,到一顆心漸漸下墜,臉上什麼表情也沒有。
來接班的副店長是個比她大五六歲的大哥,一直很照顧她,這時見她洗完車,抱著一隻飯盒坐在一旁靜靜地扒著飯,忍不住走上前:“怎麼了,愛兒?”
宋愛兒說:“我胃疼。”
對方是有心人,立即搶過她的飯盒:“這都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你午飯就吃這個?”
飯盒裏是昨天晚上吃剩的一盤餃子,宋愛兒隨手煎了煎就裝進了飯盒裏,還是為了省錢。副店長眼睛都沒眨一下地替她把滿盒餃子嘩一聲倒進了垃圾桶。
“做什麼呢。”她呆住。
“走,請你吃大餐去。”
“你哪來的錢呀?”她盯著他。
對方被說得一窘:“放心,請姑娘吃飯哥從不打欠條。”
宋愛兒搖搖頭:“不要,下午還有工作呢。”
“那就晚上吧,下班我帶你吃頓好的。”白吃的好事誰不答應,可這人是戴誌斌,是個最愛泡小姑娘的副店長,宋愛兒猶豫著,不知到底要不要得罪他。
對方已然拍拍她的肩:“就這麼說定了。”
到了下班的點,對方興致勃勃地叫了輛的士,拉她坐進後座,說了一個地名。宋愛兒手上的袖套還沒脫掉呢,的哥從後視鏡裏瞧了他倆一眼,打趣:“去那地方可沒坐出租車的。”
宋愛兒稍稍打起精神,知道那地方消費特高,就說:“我不去了。”
“別擔心,我有個老鄉,管人叫大哥的交情,在那裏頭是一把手呢。我能打最低折。”
正是傍晚時分,整座城都在堵車。挨得太密,出租車被生生地擠到了一旁的路牙子邊。前方又是十字路口又是紅燈,二十九秒,二十八秒……三秒,兩秒,戴誌斌忽然湊到了她的耳邊,輕聲一笑:“愛兒,吃了飯晚上就去我那吧。”
“什麼?”她怔怔地問他。
戴誌斌笑眯眯地又近了些,重新說了一遍。
“對了,你不是看上了開瑪莎拉蒂的那小子?我可以弄到他的號碼。”
宋愛兒終於有反應了,她把身子側過了一點點,笑了笑,開口問他:“戴店長,我是不是那種……特便宜的姑娘呀?”
“哪能,是我喜歡你。”戴誌斌慌了。
宋愛兒於是點點頭:“明白了。”頓了頓,衝著司機喊:“停車。”
的哥沒反應過來,她已拉開車門,從車流中飛快地穿過。這樣危險的舉動一下子震驚了車中的兩個人。
“宋愛兒!宋愛兒!”
戴誌斌急匆匆就要跟上來,卻被的哥拉住:“您錢還沒給呢。”
也許是綠燈亮了,車流重新變作了一條滔滔的大河。漸暗的天幕,華燈初上,車河與燈海交織出一片俗世的繁華。宋愛兒被那些交錯的霓虹晃暈了眼,卻不停步,隻想飛快地走著,一直這麼走下去。要走到哪兒,走多久,終點在何處,似乎都已成了並不重要的事。好在這座城是這樣的大,她可以一直走著,永不疲倦。
夜風初起,吹得她胳膊生涼,宋愛兒終於覺得走累了,抱著胳膊坐在一旁。人來人往,車行車過,世界是這樣漠不關心地繁華著。
她這才想起從包裏掏出手機看一眼時間。打開手機,怔住,有十二個未接來電,全是同一個名字——王邈。
王邈給她打電話時,已經是喝到不行的狀態。
等宋愛兒回電話時,一坨爛泥要能接手機那就是個奇跡,所以在手機裏聽見一個陌生的聲音並不奇怪,讓她奇怪的是這是個女人:“喂,宋小姐嗎?”
“你是……”
“我是王邈的朋友。他這爛醉如泥地抱著手機不放,又接不了電話。”
“他喝醉了?”
“酒精裏泡了百八十年似的。”
宋愛兒頓了頓:“你們在哪兒?”巴巴地等著對方回話,那頭的手機卻“啪嗒”一聲被扔掉。她一次次地打回去,那頭終於又接通了,是醉醺醺的聲音:“你誰呀?”
“王邈,你喝醉了?”
“宋愛兒?”他嘴裏咕噥了一句什麼她沒聽清。緊接著一個聲音插了進來:“快來吧你。”說著報了一長串地址。
宋愛兒在路邊隨手攔下了一輛出租車,趕到才知道這家酒吧不對外開放。門口的保安客氣地攔住她:“對不起小姐,這裏不營業。”
宋愛兒站定,捋了捋被風拂亂的長發,隨意地束到耳後,一字一句地說:“哦,我不是來喝酒的。”
說罷,她掏出手機把那通來電撥了回去。
可是不巧,這一次再也打不通。也許是手機關機了?她想。於是她撫平裙角,隨意地坐在了酒吧門口。
“小姐,小姐。”那人攔她。
“我不喝酒,我就等人。”她轉過頭,特別鎮定地一字一字對那保安說。
後來宿醉酒醒的王邈聽人說起她的光榮事跡,似笑非笑地問:“這要是我早被那幫人架走了,你不得白在那門口坐一夜啊?”
彼時宋愛兒正給他疊著一方柔軟幹淨的毛巾,手上的動作微微一滯,眼角像是含著笑,口氣卻是十分的無所謂:“我給人白占的便宜還少嗎?”
王邈聽後倒是少有的沉默了一下,那沉默比飛逝的流星還快。隻是一瞬,就再也瞧不見了。
扶著爛醉如泥的王邈打車回公寓,宋愛兒才想起這一回總算在他的朋友裏露了臉——雖然是群狐朋狗友。
差不多十多天沒來過這公寓了,再打開壁燈,看著這和第一次睜眼看到的一模一樣的裝潢,宋愛兒隻覺恍如隔世。這個男人有那麼多的不好,濫交、涼薄、壞脾氣——其實她都知道。和這種人在一起,隻有死路一條。尤其是她這樣的女孩兒,擁有的本就不多。可是鬼使神差地,宋愛兒沒把王邈這個人在旁人跟前透露過一點風聲,4S店的同事甚至不知道她正交著一個男朋友。
浮萍要是抓住了樹樁,又怎麼會輕易放手?
杜可給她發短信時,宋愛兒正忙著照顧喝得一塌糊塗的王邈。短信內容很簡單,一個地址,過來打麻將,三缺一。
杜可是她在北京認識的第一個朋友,又是她名義上的姐姐。花錢大手大腳,待人也很大方,所以朋友很多。這種麻將輸贏並不是錢,而是一些高檔的小玩意兒,比如某款新上市的香水,一隻瑞士機械表。有男有女,氣氛輕鬆活躍。宋愛兒靠著4S店的那點工資並不夠過活,所以對於杜可類似於此的照拂一直十分感激,甚至帶著一點巴結。
身旁的王邈正沉沉地睡著,她剛給他擦了臉,拍著背嘔了些酒。這個年輕男人的麵容真是好看,睫毛很長,微微柔軟地翹起,有點像女孩子。他睡著時的樣子是人畜無害的,笑起來會讓人覺得十分溫柔,那一點狠勁時常綿綿不露。
她靠在床頭,一字字地回著短信。呆著看了半晌,又刪去。
杜可的耐心有限,宋愛兒沒有猶豫:“我生病,掛點滴。”
大概半分多鍾,那頭打來了電話。宋愛兒走到客廳中,沒開燈,對著一地的月光盤坐著,慢吞吞地按下了通話鍵。
“哪家醫院,用不用我找人去接你?”
“不用了,我自己打車回去就好。”她細聲軟語地答。
“還是找個人接接吧,一個女孩兒夜裏打車不安全。”
“真的不用了,杜可姐,我已經出了醫院大門。”
對方半信半疑:“行。”
杜可當然沒有那樣的閑情逸致,大半夜去醫院門口接人。而宋愛兒知道,那來接的男人多半是某個閑得發慌的公子哥兒。
撂下電話,杜可被身邊一個男人若有所思地瞧了一眼。
笑語喧囂裏,明燈照出一地金碧輝煌。男人抬眼看了一眼杜可,漫不經心地問:“她怎麼說?”
“還能怎麼說,人家正生著病。”
“你吃醋了?”
杜可心裏嘲諷地一笑,吃醋不見得,隻是有點驚訝罷了。自己尚是豐腴貌美,卻已經比不過這些二十出頭的小姑娘了。
然而她隻是把手機丟在一邊,很溫柔地笑著:“我是那樣小氣的女人嗎,與榕?和你處了這麼些年,我早把那些心思淡了。你說找這個小姑娘是有事,那就是真的有事了。”
掛了電話宋愛兒怔怔地靠在床頭坐了一小會兒,忽然腿上挨了重重一下子,嚇得險些跳起。低頭一看,竟是醉得不省人事的王邈頭一歪,倒在了她的懷裏。他的整張臉都埋進了她的懷抱,就像一個撒嬌的孩子。
宋愛兒就勢抬起手,忽然很溫柔地撫摸著他短短的頭發。王邈的發茬很硬,可是醉著的眉目卻很溫和。宋愛兒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從虛空中落下,一點點地探著他的眉,他的眼,最後終於是探到了他的嘴唇。
他的唇是冰的——
她想讓彼此都暖和一些,於是茫然了片刻,很輕很輕地吻了上去。
一覺到天明,王邈很少睡得這樣通氣過,在大醉之後。他起身摸了一把自己的臉,幹幹淨淨的,嗬了一口氣也不覺得有酒臭味。身上的睡衣幹淨整齊,床單倒是換了。他一腳踢開拖鞋,赤著腳推開門走進客廳,廳中空空如故。
清晨的光線明淨,仿佛從鏡子中倒映出的另一個世界。細微的聲音從一側的小房間傳出,他慢慢地走到門邊,伸手打開一道縫隙。縫隙裏,早起的宋愛兒正低著頭安安靜靜地替他燙一件襯衣。
她的模樣認真,連他走近了也未發覺。
王邈從背後摟住了她的腰,宋愛兒驚得險些連熨鬥也掉在了地上。
“怕什麼,這房子裏除了我還有別人不成?”
“你屬貓的,走路都不帶出聲?”
“你別說,十二生肖要再加個貓,算上我一份。”
宋愛兒笑了一下,很快地就掩飾住驚訝,轉移了話題:“要吃早餐嗎?”
“你都給我煮了什麼?”他貼近她的耳垂嗬著氣。
“什麼都沒煮。”
“我不信。”
“真的,我昨晚架著你回來得那麼遲,哪顧得上去買東西。”
“食櫃裏也沒有?”他懊惱。
她很快地接過話:“沒事,我打電話叫外賣。”說著,她從包裏掏出了一遝外賣卡片,王邈坐在客廳沙發上,似笑非笑地看她一張張地翻著:“宋愛兒,你做外賣的?”
“我剛來北京時送了半年多的外賣呢。”
他有些吃驚,因為想不出宋愛兒這樣嬌氣又嫌貧愛富的姑娘也會放下身段去幹這種活。可是宋愛兒已自知失言,不肯再提這個話題,反而興致勃勃地問他:“炸韭菜盒子要不要?”
“不喜歡啊——”她撇撇嘴,“那生煎包?”
一連被拒絕了多次後,她終於有些不耐煩了:“你怎麼比皇帝還難伺候,王邈?”
他那一雙彎起的似笑非笑的眼,忽然閃過一絲狡光,一把捉住她,按到身子底下死死地困住,聲音低啞:“我就想吃你!”
宋愛兒當然不肯,大白天的羊入虎口,折本的買賣。他一手反剪住她的手腕,她用額頭狠狠地頂開,一邊狼狽地跌下沙發,一邊胡亂地拉起衣領。
王邈倒是不生氣,有些來了興趣地衝著她的背影喊道:“宋愛兒!宋愛兒!”
“幹什麼!”
“你不給我叫外賣了!”
她在衛生間裏對著鏡子一筆筆地補著妝,頭也不回地嗆他:“自己泡方便麵去!”
經此一役,宋愛兒在王邈身旁算是站住了腳。回頭看去,恍然如夢。王邈雖然仍舊不給她什麼承諾,也沒讓她在朋友前再露過臉。可是人人都知道王邈正和一個小姑娘談戀愛呢。
宋愛兒白天仍在4S店工作,晚上回的是廉價的出租房,心中卻沒有絲毫不平。
“我這頭沒開好呢,所以是將錯就錯。”宋愛兒心想。能怪誰,誰也怪不了。
有天宋愛兒正洗車,忽然一輛黑色的商務奧迪開到了身邊。起先她沒注意,仍然彎著腰用一隻水龍頭衝著車頂,那車窗從她背後緩緩降下。
喇叭按了兩聲,她以為自己擋著人家,跳了一下,誰知那喇叭仍舊按著。
宋愛兒回過頭,是一張陌生的臉,那男人看起來三十多歲,文質彬彬的樣子。他朝她笑了一下,宋愛兒不好意思了,也朝他回笑了一下。
於是蔣與榕先開了口:“你好。”
“你好……先生。”她有些心虛地說出後頭兩個字。
“你不認識我了?”對方麵色和藹,“我姓蔣。”
“蔣先生?”她使勁地回想著。
對方提醒她:“杜可。”
“哦!”宋愛兒終於明白過來,“您是杜可姐的男友。”也許是男友這個詞把蔣與榕逗笑了,他似是而非地含糊應了一聲。宋愛兒瞧著挺高興的:“您什麼事兒,怎麼想到上這來洗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