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知道王邈最近新交了一個女朋友。
這個宋愛兒有一雙彎彎的眼睛,一笑,仿佛雨過天晴般的美好。她再也沒有對王邈露出過那種頭一次見麵的不客氣,而王邈也再也沒有過初識那會兒的不慍不惱。
那時候,誰都沒想到宋愛兒會跟著王邈這麼久。
王邈這個人脾氣很壞,大約是年輕氣盛,所以很少會想到旁人。宋愛兒後來對人說,王邈一看就是被家裏寵壞的那種孩子,從小慣出一身的臭毛病。就是個仙女,在他那也落不了什麼好。所以一開始,她是真的不喜歡王邈。硬著頭皮和他談戀愛,不過是因為他看得起,而自己也正需要。而王邈呢,則完全是一副做實驗的態度了。
他對宋愛兒說:“我還沒和窮人家的姑娘交往過呢。我就想看看,你們一個個都迷些什麼,非得這麼趕著找有錢人。你要是有了感想,就和我說說唄。”他說這話時態度誠懇,語氣平和,看不出一點嘲諷的意思。
宋愛兒也就難得地與他促膝交心:“並不是所有女孩都這樣,天底下正直又努力的好姑娘多得是,隻是碰巧遇上我這麼個沒骨氣的。你別以一當百了,王邈。”
王邈當時就給聽樂了:“宋愛兒,要不是我先見過你的真麵目,沒準還真被你迷住了。”
宋愛兒點點頭:“我也特別可惜,有眼不識泰山了。當時要是能多露出一點點‘真善美’,你就不會眼睛都不眨一下就把我推進泳池了吧?”
她這麼說,王邈就不再笑了:“行了,欺負你一回,還得被你記一輩子?”
宋愛兒卻在心裏想,那樣的窘迫,那樣的不堪,那樣被嘲笑的處境,怎麼能不記一輩子。牢牢地記住,讓人有自知之明。
宋愛兒想起了小時候聽到的一個故事。一個總是欺負別人的小男孩,和好朋友吵架了。父親送他一塊小木板,對他說,每次當你傷害這個人時,就在上頭釘一個小釘子。等你們和好了,再把釘子拔掉。有天,小男孩終於和他的朋友和好了。當他開心地拔掉釘子時,卻發現木板上多了一個小洞。
王邈就是那個長不大的小男孩。
然而他對於她為什麼這麼愛錢這個問題似乎也並不十分感興趣。很長一段時間裏,他帶她出入高檔餐廳,刷卡買衫,聽音樂會,完全都沒問過她的意思。宋愛兒甘之如飴地接受,眼觀耳聽,默不作聲。
直到有一天,宋愛兒忽然很無意地問他:“王邈,你認識開畫廊的人嗎?”
王邈“唔”了一聲,很含糊地問道:“怎麼了?”
“你朋友那麼多,一定有開畫廊的藝術家吧?”她興致勃勃地追問,“他們是不是會開內部沙龍,平時有固定的小圈子,不少大拿都會來沙龍做客吧?”
她一個洗車小妹,忽然問起這樣的事,多少顯得有些可笑。
“做藝術品拍賣的我倒認識一些。”他想了想,沒放棄“嘲笑她”的新愛好,“急著找下家?”
他這麼笑她時,她就不說話了。
宋愛兒沒告訴王邈,雖然她不喜歡他,但她很珍惜能做他女朋友的機會。因為跟著他,她確實見了很多的世麵。
那時他的女朋友其實很多,那些還沒搭上訕的女人就更多了。有回王邈正洗著澡呢,手機隨手丟在了床上。震動響起,一旁正翻著東西的宋愛兒替他拾起,隔著大扇全透明玻璃的浴室屏喊:“你的電話!”
王邈隨口就說:“你幫我接。”
宋愛兒打開免提,是一個女人的聲音,笑嘻嘻的:“喂,王總嗎?”
宋愛兒頓了一頓:“他在洗澡呢。”
對方倒是不慌不忙:“那你把手機遞給他。”
說話間,王邈已擦著頭發走了出來,赤裸的上身腹肌健美,攔腰鬆鬆地係著一條浴巾,接過她手裏的手機,夾在耳旁:“哪位?”不知那女人說了句什麼,王邈竟笑了一笑:“是我。”
他的聲音溫柔,低沉中夾雜著短促的鼻音,一手遞過了大毛巾,大長腿在床邊晃蕩著。宋愛兒接過毛巾折了兩折,才替他去擦濕漉漉的頭發。王邈的頭發有些硬硬的,隔著一層軟毛巾紮在掌心仍覺得有些疼。她一邊聽著兩人調情,一邊出神地觀察著他的兩個發旋,是天生的聰明老成之相。其實他的眉毛也生得很好,眉峰微微上聚,自有一種淵渟嶽峙的神采。隻是因為眼角總是垂著,所以看上去有那麼一股吊兒郎當的懶意。
“誰說我輸了,昨晚醉的是你。”
“好,喝就喝吧。”
“合同的事可不歸我管,你得去找負責人。管這事的是丁大成。”
“怎麼?生氣了?脾氣夠大呀。”
他說上那麼兩三個字便有意地頓一頓,仿佛故意逗著對方急匆匆地往下說,眉梢眼角全是逗弄小貓一般的溫柔。末了,終於給了句明話:“這事不對頭,你一個做總監的,怎麼攬的活兒比大老板還多。讓接頭的人直接拿著報表和計劃書來找我吧。你插這一手,別這蛋糕切不著,大的反弄沒了。”
收線,關機。王邈看了一眼宋愛兒,忽然側了一個身,猛地把她牢牢壓在身下。
男人的腹部緊貼住她的背,蹭出一種奇異的溫暖。他咬住她的耳垂:“怎麼,寶貝兒生氣了?”宋愛兒笑了一笑:“快別鬧,沉。”
“你說你不生氣我才放手。”
“好,我不生氣。”
誰知他卻突然用力將她摁在了床上,宋愛兒險些呼吸一窒。王邈將她的手肘扳過背,坐在她身上,那懶洋洋的笑聲響在頭頂,聽得人心裏發瘮:“我和別的女人通電話都不生氣。你挺行嘛,宋愛兒?”
她沒接他的話茬,隻是低聲說:“你弄疼我了——”頓了頓,“王邈。”
這話不知怎麼觸動了他的心,他終於放開她。宋愛兒仍保持這姿勢半臥著,脊背壓得生疼,腿也麻,一時動不了。臥室裏靜得似乎可以聽見她血液慢慢暢流的聲音,她終於吃力地坐起,卻又順著床跌到了地板上。
午光照過地板,映出她瘦弱的人影,在一片明滅的幽光裏就像剛上岸的美人魚。
王邈說:“剛剛對不住了。”
宋愛兒揉著發紅的手腕,垂下的長睫遮住了神色:“沒事啊。”
他就喜歡聽她這軟儂儂的聲音,像是剛出生的小奶貓被人用小瓶子喂著奶偶爾發出的嚶嚀。而那張臉卻偏偏又幹淨得出奇,無論怎麼看,也不像是見錢識人的姑娘。
他的眼睛看著她,漸漸地,多出了一抹別樣的色彩。
“宋愛兒,你是不是有個妹妹?”
“怎麼這麼問?”
“怎麼看,你也不像一個小天使呀。”他擰了擰她的臉蛋。
宋愛兒“嗤”地一笑:“我當這話是誇我了。”
其實她生得並不美豔。
下巴尖尖,巴掌大的一張臉,皮膚很白。單眼皮上一道淺淺的眼褶子,細看才會發現是雙眼皮。唯獨眉毛是天生不用修,彎彎的有種甜姐兒的傻氣。這樣的一張臉,上了妝反倒顯老。眼睛變更大,便襯出一種俗透的木訥,還是素顏好。
所以王邈總不許她化妝。
王邈喜歡清晨一早醒來,轉過身就能看見身旁女人一張幹淨得出奇的臉。有時端詳著她的臉,他也會嘖嘖歎一聲:“我們家姑娘小模樣挺好。”
大約在這樣的人眼裏,滿樓紅袖招的美景已太不勝。
宋愛兒笑他:“煮熟了剝殼的雞蛋,和我長一個樣。你親一口,還是熱的。”
王邈恨得牙癢癢,又愛到不行:“真怕我哪天把你吞了,還嫌硌牙。”
宋愛兒笑眯眯地說:“那我得拿著號碼牌排多長的隊呀?”她是真正有自知之明,太明白男歡女愛是怎麼一回事,以至於透徹到像是一汪至清的水,讓他不願真正地去望,害怕會在裏頭照見自己。
早上七八點王邈會賴床,宋愛兒卻醒得很早,時常睜大眼一動不動地瞪著天花板。
那時王邈的習慣常常是再睡兩個鍾頭才醒,醒得不透,腦子裏仍是一片混沌,可是會動一動手。宋愛兒於是就知道他這是餓了,她總會輕輕地抬起他壓住她大半個身子的手,耐心地問:“早餐想吃些什麼?”
王邈帶她住的是三環內的單身公寓,地方還算大,簡約典雅,廚具一應俱全。隻是冰箱裏沒有食材。
有回宋愛兒係著圍裙跑到廚房邊拉開冰箱,發現兩包海苔,一隻雞蛋,一包方便麵,有點失望:“少爺的冰箱就長這樣啊?”
王邈也起了身,揉了揉睡一覺全翹起的頭發:“我平常不吃早餐。”
“不吃早餐怎麼行?”宋愛兒蹲下神拉開底層的櫃子,意外地發現一隻打蛋器,還有一些做甜品的小玩意兒。王邈這樣一個大男人,還買這些東西。她有點吃驚地合上櫃門,還是選擇了煎蛋。
她煎蛋的手藝不錯,煎得蛋黃嫩嫩的,看著很有食欲。舀水煮上麵,宋愛兒自酌般地試了味。
於是當一大碗麵被端上時,王邈幾乎怔了一怔。他的頭發很亂,才刷了牙,不修邊幅的樣子和外人眼裏的那個他簡直是天壤之別。
宋愛兒撐著下巴:“你嚐嚐。”
當然是為了討好他,宋愛兒自己就是個挺懶的人,有時為了不開火,一頓茶泡飯就解決了。可是對著王邈這樣嬌貴的公子哥兒,她想象不出自己衝一碗茶泡飯遞過去時對方臉上的表情。
王邈耷著眉毛,沒動筷子:“你不吃?”
宋愛兒說:“我減肥。”
王邈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你一天都吃多少東西?”
宋愛兒沒吱聲。
王邈把筷子遞給她:“吃麵。”
“這是我給你煮的。”她眼巴巴地望著他。
“我知道。”
“你不餓?”
他拿起手機,輕描淡寫地說:“我去叫外賣。”
王邈對人的這種好,就像是孩子脾氣,一陣一陣的。宋愛兒很久後想起,仍覺得不可思議。
王邈不常在朋友麵前帶她出現。換句話說,他的朋友們都不知道她究竟長什麼樣。宋愛兒倒是十分心平氣和,嘴上對這事絲毫不提,該吃吃,該玩玩兒。
他的事多,半年的時間裏四分之一飛國外,四分之一在上海,剩下在北京的那點零碎時間,少得可憐。而在北京的時間裏,能留給她的就更不多了。
所以她總是努力讓兩人在一起的時光快樂一些。越快樂,他就越不容易忘記她。
宋愛兒在北京沒有朋友,和王邈交往的事也沒人知道。她甚至沒有正兒八經地見過王邈的那些大排場,除了第一次去的別墅,還有後來住過的公寓,王邈的座駕她摸都沒摸著過。因為王邈很少來接她,事忙,也不願意送她回那掉價的房子。有時他的心情好,會讓順道等在公寓下取文件的丁大成送她一程。要是趕上他脾氣不好,她就得自己打的回去。宋愛兒舍不得這錢,所以通常會順著小區一直往外走,走到能看見公交車的地方,再多轉幾次車她也樂意。王邈有回撞見了,她在馬路牙子邊上慢吞吞地走著,他坐在跑車中打著方向盤,盯著她的身影,心裏有些吃味兒,忽然按響喇叭。
她回頭,瞧見他有點吃驚。因為兩人走的路並不相同。
他不耐煩地揚起眉:“等著我下車給你開門呐?”
她立即識相地開門上車,沒有絲毫矯情造作。
夏末的清晨,天氣有一點涼。大道兩旁種著不知名的樹,新抽的枝芽上潔白的花苞稀稀疏疏地掉落,砸在她的發上和裙子上。
宋愛兒借著車鏡撣去落花,又輕輕兜住裙子拾起一朵,湊近聞了聞。
她“咦”了一聲,引起了他的注意:“怎麼了?”
“這花真香。”她說。
王邈湊過頭:“真的?我聞聞。”
她笑吟吟地答:“好啊。”卻在他湊過臉的瞬間,把花順勢撚收,柔軟的唇“吧唧”一聲吻住他的眉毛。
王邈怔了一小會兒,有點惱羞成怒:“大早上的,誠心招我呢?”
“就招你,你能中招嗎?”
王邈壓住紊亂的呼吸,低聲道:“當然不能,我留著將來收拾你呢。”
她把話題往別處轉,伸手摸了摸車裏的設備,咕噥道:“你怎麼這麼多車啊。”
王邈說:“你不是正幹洗車的活兒嗎?”
“也不常見這樣的車。”她翻了個白眼,“你當人人都是土大款?”
“好哇,兜了這麼一大圈子,我算是聽出來了,你這明裏暗裏地編排話罵我呢。”
她不再頂嘴,見好就收,哪怕聽出了他口氣中的玩笑。
宋愛兒洗車時常會見到吵架的戀人,一次有個開卡宴的年輕姑娘就這麼一邊哭,一邊鬧,轟下油門,徑直撞上前頭的瑪莎拉蒂。那紅色的瑪莎拉蒂又招眼,從車上下來的男人穿著淺色T恤,他摘下了墨鏡,兩人在馬路牙子邊就吵開了。他說一句,那姑娘頂一句,吵得簡直勸不下。宋愛兒正看得起勁呢,店長卻感歎:“這得是真愛啊,放著幾十萬的維修費眼睛都不眨一下,就敢先把架給吵贏再說。”
而宋愛兒隻知道,敢闖禍的女人往往頂著不自知的萬千寵愛。
她不是那個開卡宴撞瑪莎拉蒂的姑娘,王邈也不會是摘下墨鏡慢悠悠地和人吵架的主。那樣的戀愛關係,是她連做夢也不敢指望的。可是在這樣一個寂靜的清晨,她坐在嶄新的跑車裏,離他這樣近,近得她輕輕偏過頭,彎起的唇就可以貼上他微燙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