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日落下的吻(3 / 3)

她終於聽明白了,他這是在諷刺他們頭一回見麵的場景呢。腦子裏的血液“噌噌”地往上冒,宋愛兒卻不覺得羞恥。

陽光這樣暖,這樣曬,巴厘島好似將一整個世間的璀璨都聚集在了這赤道上的一顆明珠上。生命在陽光裏流動著,她感到血是燙的,骨頭“咯吱咯吱”響。

活著,並不是一件羞恥的事。哪怕是像個小醜一般地活著。

“哦,那一定是你的那個夢做得太長了。”她說,“那個勢利透頂的小姑娘可一直沒走,她原本是什麼樣,就該什麼樣。是你自己把她想得太好了,連人生究竟是一場夢還是冷冰冰的現實都沒分清,王總。”

王邈擰了擰眉頭,臉色並不好看地望著她。

而她站在距離自己咫尺之遙的地方,那口氣不知是玩笑還是嘲諷。

他們之間隻有瀑布似的轟轟烈烈落在人世間的陽光,巴厘島的陽光。陽光曬得人睜不開眼,曬得人臉上發燙,眼睛也漸漸被迫閉上。

可真大啊,這巴厘島的太陽。王邈想。

一場戰役還沒來得及爆發,立即被剛剛衝散在四處購買小工藝品的新婚蜜月團給滅了火,三五成群的人衝開了她和他對峙的形勢。

王邈被一個中年人撞到了一邊,幾近狼狽地踉蹌了一步。宋愛兒也沒好到哪兒去,那中年胖大叔像一個立體扇形似的,橫掃一大片。她跳得快,也沒能躲開。來不及惱怒,往前走了幾步的胖大叔已經回過頭:“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宋愛兒拂了拂身上的裙子,剛想說一聲“沒事”。那胖大叔眼見旅行團已走遠,急了,連忙一把拽上他們:“嗨,這異國小島的,小兩口鬧什麼別扭呢?”

說著,不容王邈辯解,胖大叔一手拽住一個把兩人趕鴨子上架似地轟進了蜜月團的人群裏。

對方的力氣很大,再加上王邈一向不願在人前失了風度,所以倒像隻小雞仔似的被他一路向著宋愛兒推搡去。

宋愛兒僵著一張臉:“不,大叔,您認錯了。我和他壓根就沒什麼關係。”

“胡說什麼呢!”沒想到大叔的臉黑得比她還快。

王邈趁這工夫慢悠悠地扇著風點著火:“就是,親愛的。”頓了頓,一把攬住她的肩膀,歪過頭親昵地蹭了蹭她柔軟的發,“不就為了那個你喜歡的小玩意兒咱沒買嗎,你這一路上就都不理我呀?”

“王!邈!”她瞪得眼睛都快直了。

王邈卻是十分享受這難得的樂趣,一轉身,滿臉誠懇地望著胖大叔:“大叔,您是好人。您真得幫我勸勸我這媳婦兒。”

“怎麼了你們這是?”

“我媳婦兒和我鬧脾氣呢。”

大叔扭頭看向宋愛兒:“怎麼了姑娘,他對你不好呀?”

宋愛兒心知辯解無力:“大叔,您玩您的吧,甭管這事。這事我和他……我們自己解決。”

“能解決你們至於成剛才那樣?”

胖大叔長相討喜,湊近了看,宋愛兒才發覺他像一個人。他像年年上春晚的馮鞏。可是臉比馮鞏還胖了一圈兒,看著挺慈祥的。一說起話,那慢悠悠的神態,好似老驢轉磨子。對著這樣一張臉,宋愛兒是真發不起火,她甚至情不自禁地破功笑了一聲。

“大叔。”宋愛兒拉長音,“您誤會了,我們不是這個旅……”

“行了親愛的。我認輸,我服軟。”一旁演戲勁頭還沒過足的王邈忽然一把抓起了目瞪口呆的宋愛兒的手,明亮的眸子裏映出她因為太吃驚差點合不攏的嘴巴,“等回去,咱們就去挑戒指。”

“原來是為這個呀。”胖大叔一聽就明白了,他朝王邈看了一眼。王邈是出來玩的,又在巴厘島這樣的赤道區小島,穿著上很隨意。他的衣服件件死貴卻又低調,在胖大叔眼裏甚至不算齊整。再看一眼宋愛兒,從裙子到鞋跟,頸上戴的項鏈,腕上套的手環,耳邊別的墨鏡,都是一副典型的花錢不怕手軟的“月光族小姐”打扮。

“姑娘,你連人都嫁了,還嫌他買不起鑽戒?”好半天,大叔語重心長地說。

宋愛兒當場傻在了原地。

倒是王邈捂住快要笑抽的肚子,一本正經地握拳咳嗽了一聲:“親愛的,你聽——還是大叔說得在理。”

“你也別得意,我可是幫這姑娘說話。”大叔連拍照都顧不上了,站在原地訓著他,“別怨你媳婦兒鬧脾氣,結婚多大的事,你連一枚鑽戒都給不了人家。再看看你這身打扮,大褲衩走街上丟不丟人?這好歹也是烏布王室的皇宮啊。”

王邈這天穿得格外風騷,上身玫紅,下身粉藍。要不是仗著個兒高,又生得好看,一般男人壓根就Hold不住。他自己且得意著呢,沒想到招搖過頭了,連胖大叔都看得有點紮眼了。

“一個男人,窮,那叫什麼事兒?”對方苦口婆心,“可咱也不能因為窮就連形象也不顧呀。”

這回笑抽了直按肚子的人換成了宋愛兒。王邈大約是從一出生落地都沒給人這麼埋汰過,可看著對方一張“馮鞏臉”,還不能急紅了眼。他也就綠著臉為自己辯解:“不是,大、大叔……”

“叔什麼呀,快給你媳婦兒道個歉吧。”

“我……我給她道歉?”王邈結巴著。

“行了,親愛的,你就給我道個歉吧。”宋愛兒碰著他的胳膊,“你要是真道歉了,我一定原諒你。”頓了頓,無比嚴肅,“立馬。”

胖大叔在一旁點頭看著。

王邈這輩子都沒給人低聲下氣地道過歉,自然是寧死不屈。宋愛兒笑眯眯地說:“叔叔,您別怪他。他就是這輩子吧……都沒給別人服過軟。”

“小夥子,她能是別人嗎?”大叔拿手指著宋愛兒,“她可是你媳婦兒啊!”

自己先唱起的戲,到這時騎虎難下,王邈深吸一口氣,注視著陽光下像小人魚似的宋愛兒,一個字一個字地開口:“對不起了,媳婦兒。”

她沒想到王邈真能把這三個字輕輕鬆鬆地脫口而出。

事發突然,她愣愣地張了張嘴:“沒……沒關係。”

一邊說著,連拉帶拽地,她和王邈不由自主地就隨著大叔往皇宮裏走去。蜜月的新人依偎著,都忙著拍照留念。隻有大叔一個人形單影隻。宋愛兒這才發覺有些不對勁,這是新婚蜜月團,來的都是成雙成對的年輕人,他一個脖子上掛相機的胖大叔,要報也該報中老年夕陽遊啊。

沒來得及問出聲,胖大叔已經興致勃勃地在四處溜達了起來。

王邈看對方把笨重的旅行包反背在了身前,一邊四處走走看看,一手緊緊地攥住包,生怕別人會來偷東西似的,忍不住笑了一聲:“這大叔包裏藏金條了?”

話未落音,對方忽然一轉身,瞅著他倆:“會用單反嗎?”

宋愛兒看他脖子上掛著一台嶄新的單反,顯然是才入手不久,她點點頭。

“那替我和我愛人在烏布皇宮前合一張照吧,麻煩了!”

她被他的請求嚇了一跳,環顧四周,聲音有點結巴了:“大、大叔,阿姨在哪兒呢?”

胖大叔摸了摸頭,憨憨地笑了一聲,拉開剛剛視若珍寶的旅行包。他把東西一拿出來,她和王邈就愣住了。那是一張老式的嵌框相片,約有小半張茶幾大小。黑白照的邊緣已經微泛黃,看樣子曾經被取出來重新修裱過不止一次。

“這……這是?”

“哦,這是我愛人。”胖大叔珍惜地撫摸著框沿,“她走了都快有二十年啦。”

“這是阿姨的遺像?”王邈忽然開口問。

胖大叔點點頭:“過安檢時還非讓拿出來瞧了又瞧,我和導遊當場翻臉,說什麼也不讓人碰她。這導遊年紀輕輕的,嘿,那嘴兒可真損,還問我‘那您怎麼不把那骨灰盒一起捎上’?”

宋愛兒心裏忽然被震動了,神思遊離間,王邈的聲音已響在耳邊:“對,靠左,靠左。”

“是這樣嗎?”胖大叔把大鏡框相片抱在了胸前。

“不不,再靠右一些。”

“這樣?”

“行,別動!”

“那我就挪不出手來‘茄子’了。”

“不用‘茄子’。叔,你隻管笑。對,看著我的鏡頭,笑!”

“哢嚓”一聲,照片拍好了。王邈連按了幾次快門,大叔胖胖的笑容在巴厘島的陽光下,燦爛得幾近炫目。不再年輕的中年男人,照片裏和善平凡的女人。宋愛兒偏過頭,湊著他手裏的相機看了一眼,心裏有些百味雜陳。

王邈一轉過臉,薄唇正碰上她的額頭。

宋愛兒連忙捂住額頭,往後退了一步,王邈卻是壞笑著看了她一眼。

胖大叔湊上前將相機拿在手裏,仔細地放大看了一遍又一遍。忽然間,那溫柔的目光不動了,凝視著被抱住的相框裏的女人,喃喃著:“我愛人不錯吧?”

“阿姨看著挺和善的。”

“她呀,脾氣是最好的,整個單位的人誰也沒得罪過。出殯的那天,連她們單位最大的領導都來給她送行。”

“阿姨……是哪一年走的?”宋愛兒隨口問。

一直笑眯眯的大叔沉默了下來。就在她後悔自己問錯了話,打算一語揭過時,大叔卻慢慢地開了口:“當初……她走了半年後,我才知道這事。連最後一程也沒趕得上。”

“她走的那年,正碰上我去新疆做地質勘探。那個年代的新疆可不比現在,八十年代中旬很少有人往那地跑。能在那邊碰上的,除了我們這樣的鑽探隊就是阿爾泰山附近一帶的淘金客。邊疆那麼苦,她要跟著去我舍不得。”胖大叔吸了吸鼻子,“那時我們剛結婚,現在一閉眼,她笑眯眯的模樣就像一場夢似的。”

“她勸我說,給單位打個申請吧,就當把機會讓給別人。那時一起競爭的小夥子有好幾個,都是單身,也都還沒成家。可我說什麼也不願意。去新疆幹上兩年,雖然苦了些,給的補貼卻是雙份的。那時候我們都年輕,也窮。結婚時我連一套像樣的床具也買不起,她自己從娘家帶了做嫁妝的被麵,裁了縫窗簾,縫被套,還縫桌布。

“她喜歡看電視,每回都搬著凳子去另一棟樓的鄰居家看。到了做飯時間又急匆匆地趕回來,做完飯再趕去。到了包粽子的時節,她就拎一長串的粽子上門謝人家。

“單位出通知招人時,我在補貼那一欄看了好久。沒人去的苦地方,工資加補貼能翻倍,那時我和她的工資加一起一個月還不到一百塊。要是去了,一年就能掙回一台彩電給她。就為了這個,我也不能不去。”

宋愛兒聽得一愣一愣的:“大叔——”

胖大叔抹了一把眼睛,幾十歲的中年人,眼圈紅紅的就像個孩子。忽然,他就哽咽了起來:“我要是知道……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她,說什麼我也不能就那麼走了。給我金山銀山,我也不去新疆了。”

“她走得急,是生肺結核走的。臨死前還一直叮囑人,要把事瞞住了,不能告訴我。那會兒我們去新疆都是有編製的,人人有任務在身,輕易不能請假,更別談中途退出了。她知道我一聽這消息肯定會什麼也不顧地就回來,怕單位處罰我,怕我丟了工作。

“在新疆時我半個月能和她打上一個電話,起初我們倆能聊好久。後來她漸漸地話少了,隻是一直聽我說,有時那頭靜靜的,好半天才會吭一聲。我以為她是累了,工作忙,就和我一樣。我不知道她最後那段日子天天抱著電話等我的來電。”

“半年後我回來探親,推門進家,家裏空蕩蕩的。收拾得很幹淨,抬頭一眼就見到了她的遺像。我去南城的公墓看她,給她帶了一束梔子花。那天下了點毛毛雨,我在她的墓前就那麼坐著,一坐一個下午。回去時衣裳都濕透了。可是到家了我才忽然想起,人都已經不在了,再也沒人給我烘衣服了。”

“大叔——”宋愛兒吸了吸鼻子,“阿姨長得挺好看的,您真有福。”

對方聽得笑了,那笑容既滿足又得意。

“我愛人……她是個大學生,比我小了六歲。”胖大叔把相框往外拱了一點,好讓宋愛兒看仔細照片的女主人,“浙大畢業後,她為我去了北方,連學校分配好的在杭州的工作也沒要。”

她說:“那個年代能上大學的女人都了不起。”

胖大叔聽了,嘿嘿地笑著,不說話。

一直沉默地靜靜聽著的王邈這時才插上嘴:“叔叔,阿姨走後您再娶了嗎?”

“沒有,他們介紹的女人我一個也不要。”胖大叔憨中帶拗,“我愛人多好啊,我一輩子就守著我愛人一個。”

“她不都死……走了嗎?”宋愛兒忍不住追問。

“誰說她死了。”接話的卻是一旁懶洋洋地攬住她肩的王邈,“阿姨還活著呢,是吧,叔叔?”

前邊帶隊的導遊這時清點人數,才發現多了兩個人。

宋愛兒聽他艱難地組織著中文的發音,幹脆用本地話和他對話。對方的眼中閃過一瞬亮色,語速也越來越快。王邈耐心地聽他們談完了,才對上扭過頭來的宋愛兒的眼:“你還真能當翻譯?”

宋愛兒輕輕一哂:“拿錢總得幹點活吧。”

胖大叔這時摸了摸頭,才發覺自己是真拉錯了人:“你們……”

“大叔,我們倆就是一搭夥的,我在巴厘島給他當私人導遊。”她終於得到了解釋的機會,像怕被人搶了似的,一口氣說完。

胖大叔臉漲得紅紅的:“這樣呀。”

“剛才是他逗您呢。”宋愛兒又瞥了一眼王邈。

王邈卻咳嗽一聲:“還沒問您,叔叔。你怎麼想到一個人來報了蜜月團?”

“今天是我和我愛人的銀婚紀念日。她嫁給我時,我窮,連件像樣的首飾也沒給她置辦過。等到退休了,就想著一定要來帶她度個蜜月。”

他笑了笑,看上去傻傻的,憨憨的:“巴厘島的太陽真大呀,是不是?”

“你怎麼了?”看著對方走遠的背影,王邈忽然轉過頭,“等等,我不是看錯了吧,宋愛兒你……”

“風把沙子吹進了眼睛裏,有什麼好稀奇的?”她使勁地揉了揉眼睛。

王邈這張刻薄無比的嘴,這時一句拆穿的話也說不出了,他認真地想了想,很有些嘴賤地開口:“雖說我這衣服貴了點兒,可誰叫我善良呢?就借你抹幾滴眼淚吧。”

“王……”她瞪著他,張大的嘴卻忽然發不出一點聲音來。

他已經托起她的下巴,深深地狠狠地吻了上去。牙齒咬著唇,攻城略地,她抵抗,他深入。陽光這樣好,沒人注意到這一對奇怪的男女。她被吻得急了,惡狠狠地咬了他一口。王邈猝不及防吃了痛,輕哼了一聲。

“原來不靠我活,就連親一下也不讓了啊。”猛地放開她,王邈有些狼狽地擦著自己的唇,雙眼譏諷地眯起。

“要不說我怎麼是宋愛兒呢?”她自嘲地往後退了一步。

“宋小姐。”遠處傳來蔣與榕的聲音。

王邈低下頭,朝著掌心看了一眼,那裏剛擦過被她牙齒咬破的唇,赫然一點血跡,如此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