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奧勒遺失之吻(1 / 3)

這場金融危機持續升溫,對於王邈的家族雖沒什麼影響,王邈本人卻多少涉險其中。所以丁大成就在正月初二上了崗,私人理財顧問從香港飛來,王邈和這兩人在寫字樓的辦公室開了一個小會。

這場會隻開了十五分鍾,宋愛兒在小廚房替他們煮咖啡,正要端上來,王邈已披衣推門而出。丁大成和另一位顧問相繼跟了出來。

王邈送他們到了門口,因為有這位私人理財顧問在場的緣故,他沒像往常那樣對丁大成頤指氣使,而是先和兩人握了手再見。等丁大成走到了寫字樓下,他才將短信發到對方的手機裏。

正月裏,偌大的寫字樓原本就清清冷冷。這時人一走,整層樓都隻剩下她和王邈。王邈伸手接過她端的咖啡,抿了一口,起身環視著自己的公司。從工作間一直走到高級辦公室的花房,再看了一眼小廚房,又坐在了空蕩蕩的會議廳裏。

宋愛兒從背後抱住他:“怎麼啦?”

“我剛讓人把這拆了賣了。”

她的笑容呆了一兩秒:“真破產了?”

王邈雙手枕著頭,斜眼瞥她一眼,似乎揣度著她臉上的表情。宋愛兒卻說出一句讓他險些噴出咖啡的話來。

“王少爺,我把那一小袋鑽石還你,你是不是還能再多撐一陣?”

王邈好不容易忍住笑,正兒八經地訓她:“送給你的東西,你就好好揣著。甭整天惦記著救這個救那個的。我王邈能要女人的錢嗎?”

宋愛兒見他的祖宗脾氣又發作,登時覺得自己演得自作多情了。王邈說:“這次的事一下兩下不能消停。這渾水再趟也沒什麼意思。生意人不是政客,用不著吹破牛皮保臉麵,錢放在哪兒最安全,又能錢生錢,生意人就往哪走。”

宋愛兒看了眼空蕩蕩的一層樓。

再過幾天,這裏的一切都要易主了。

“想什麼呢?”

“走了,散了,沒了。”

眼看他起高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宋愛兒忽然想,很多人的一輩子,也不過如此。

到了三月初,杜可的一個電話讓宋愛兒再次深覺如此。

杜可一打通電話,就開門見山地問:“愛兒,你手上還有多少錢?”

宋愛兒的心咯噔一下:“杜可姐,出什麼事了?”

杜可欲言又止,最後丟下一個地址給她:“見麵再說吧。”

宋愛兒趕到酒吧時,杜可正坐在角落一支接一支地抽煙。她抽得凶,將整個豔麗的臉龐幾乎陷落在一片雲繞霧繚之中。宋愛兒大大方方地坐在她的對麵,沒阻止她抽,也沒給自己點上一支。她就這麼坐著,等著杜可什麼時候發話。

杜可又抽了兩支煙,終於用指甲彈落了煙灰。那青瓷小缸裏的煙灰幾乎堆得快要溢出,有一兩點落在了宋愛兒的煙藍裙子上,杜可看了一眼她的裙子,心中有了數:“那位少爺對你還挺好的。”

“他出手一直挺大方。”

杜可沒心思關注她和她男朋友的那些事,隻說:“我遇上了點麻煩,想來想去,也隻有找你了。”

宋愛兒定了定神:“是什麼事不能叫蔣先生知道?”

“我去了幾次澳門,玩得太大,手氣又不好。”杜可站起身,點著打火機,又點了一支煙,深吸一口後徐徐地吐出。那些煙霧幾乎全噴在了宋愛兒的臉頰上,“這回,欠了點小錢,一時補不了空子。”

宋愛兒聽她說著,腦子忽然嗡一聲,知道事情不好了。

杜可掐滅了煙頭,問:“愛兒,你借我一筆錢好不好?”

宋愛兒想,她剛認識杜可那會兒,杜可隻是愛買奢侈品,兼嗜酒如命,還沒有賭博的壞毛病。這毛病一定是被哪個男人給帶上的。

“怎麼樣,你能幫上忙嗎?”

宋愛兒問:“你……欠了多少,杜可姐?”

“不多,不多……”杜可彎腰在她耳邊說了一個數字。宋愛兒猛然抬起眼,定定地注視著黑暗中杜可的麵容。

杜可還在問著她:“一個字,借麼?”

宋愛兒點點頭。

杜可再不好,畢竟幫過自己。宋愛兒永遠記得那時的自己有多狼狽,一個人剛來北京闖蕩,連自己的生活尚不能保證。

她把母親許南屏安置在杭城一個盈利性的收容所。床位不夠後,所長讓人把許南屏關在了雜貨屋裏,每天隻給一碗菜糊糊,不出人命就好。一個認識她的保姆悄悄發了短信到手機上。心急如焚的宋愛兒當天就趕回了杭城,她記得自己當時推開門看到的蜷縮在牆角的母親的樣子。

她已經三個多月沒洗過頭發,餓得憔悴狼狽。一抬頭聽見推門聲,嚇得整個人縮成了一團。

宋愛兒站在門口,不動了。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頰,手是濕漉漉的。

當天,她就給許南屏轉了最好的療養院。那兩萬塊錢,是杜可借的。她欠杜可一筆情,從欠下的那天起就知道一定要還的。如果沒有她,許南屏不會活得那樣安適。她說了不借她錢,可是之後的兩年裏,有幾次自己在窘迫之下硬著頭皮想請求療養院暫緩繳費時,對方卻告訴她,許南屏的醫藥費從沒斷過。

宋愛兒欠這個情,欠得太久了。杜可給自己這機會,怎麼能不還?

杜可欠的賭債數額龐大,宋愛兒準備把這一袋子的原鑽都拿去換錢,沒有門路,她又怕吃了暗虧。思來想去,隻有一個人選最合適。偏偏丁大成還是蔣與榕安插在王邈身邊的眼線,而蔣與榕與杜可的關係又不一般。

她把鑽石交給丁大成去處理,勢必驚動了兩方。好在王邈這段時間處理自己的生意也是忙得不可開交,用他自己的話說,這麼多的人靠著我吃飯呢。

他善後也做得好,不聲不響地就給所有人都安排了去路,在這麼一個大裁員的環境下,幾個公司的核心人物都被調往王家其他的事業領域。剩餘的員工也給足了幾個月的預備工資。

宋愛兒心想,王邈這個人就算有再多的不好,有一點總是好的。他是個不欠員工辛苦錢的老板。

她去找王邈時,王邈正有事出去了。宋愛兒坐在王邈的辦公室裏,因為馬上就要搬走了,這裏顯得空蕩蕩的。隻有那台跑步機還在,架子上擱著半濕的毛巾。她很細心地把毛巾擰幹,放在烘手機下熨平,仔細地折疊好放回原處。起身時丁大成正拿了份文件,抬手要敲門。門是半掩的,宋愛兒一回身,笑了笑:“丁秘書?”

丁大成沒有走進辦公室,也沒有轉身離開。他隻是停住步,靜靜地站在了門邊。

“王總有事出去了。”

“我坐這兒等他回來。”宋愛兒落坐在王邈那張寬大的老板椅中,雙手拍住紫檀木把手,一轉椅子,悠然地看著他。

丁大成眼底含笑:“你有事想找我?”

宋愛兒抬眼看了他一眼,幾乎疑惑他有讀心的本領:“我……”說罷,釋然一笑,“你怎麼知道?”

“我猜的。”丁大成的麵容若水,很是沉靜,“我還猜,這事和一個叫杜可的女人有關。”

宋愛兒想,他跟著蔣與榕的時間比跟著王邈的都長,這些事瞞不住他:“你知道哪兒能把鑽石兌賣了嗎?”

“王氏家族在安特衛普有很大的鑽石行業背景。你要轉手的東西,如果是王邈送的,隻怕不好出手。”丁大成沉吟片刻,如實說。

宋愛兒看著他:“我知道你有辦法。”

話說到這裏,幾乎是無話可談了。丁大成把文件擱在王邈的書桌上,安靜地轉身走了。

王邈回來時,四周很安靜,宋愛兒仰著頭靠在他的老板椅上,雙手微微垂下,是一副睡著的模樣。初春傍晚的光線很暗,高樓的點點燈光像是水一般地湧進狹窄的窗隙,從她小姑娘一般柔軟安寧的麵龐上掠過。

宋愛兒睡著時,嘴唇是微微張合的。伴著呼吸,仿佛一隻小魚在吞吐著小小的水沫。

王邈忍不住坐在辦公桌上,俯下身認認真真地看了一會兒,起身要去拿櫃子裏的毯子給她蓋上,開櫃門時發覺裏頭空空如也。王邈這才想起這是自己在這的最後幾天,這層寫字樓馬上就要換主人了。

他索性脫下自己的大衣,替她蓋上。

宋愛兒這一覺,睡得既死又沉,直到了七點多才醒來。醒來時四周一片黑漆漆的,她以為是夜裏,伸手要去開床邊的燈。啪一聲,險些打在了王邈的側臉上,他無聲地往後仰了仰頭。

她清醒過來:“你回來了?”

“上哪兒瘋去了,一個覺也能睡得這麼死。”

“昨天陪杜可姐玩牌,鬧得晚了些。”

“宋愛兒,那是你幹姐還是親姐?”他不滿。

宋愛兒知道他最近心情不錯,因為要脫手的事務全都處理得挺幹淨:“誰讓你這麼忙?我不和別人玩牌去,還不是死命地花你的錢。”

“喲嗬,聽這口氣,贏得不少啊。”他來了興致。

宋愛兒看著那雙銜著笑意的明亮的眼睛,心跳忽然漏了一拍,想起要兌掉的那袋鑽石。

窗外仍在下著雪,初春的雪是時斷時續的,飄進行人的衣領子裏,好像一個個落在頸上的情人冰涼的吻。宋愛兒披著他的大衣,王邈隻穿了一件薄薄的毛衣,因為剛在跑步機上運動過,渾身透著熱氣。她有點擔心地回過頭,倒著走:“你可別感冒了。”一邊說,自己就撞上了路邊的杆子。

宋愛兒登時覺得自己蠢透了。王邈也樂,伸出一隻手遞給她。

路燈下,她的臉上沾著晶瑩的雪,披在身上的大衣也弄髒了,仰著張小小的臉:“崴了。”

“腳崴了?”

王邈蹲下身,一邊替她揉腳踝,一邊不住地數落著她:“大雪天蹬著個高跟,能不崴了你的腳嗎,宋愛兒?怎麼著,還瞪上我了。我說得沒理?就你這小矮個,蹬個恨天高也不能和人超模比。”

其實宋愛兒個子並不矮,隻是因為他長得高,所以看誰都是小矮個。她悶不吭聲地聽他喋喋地數落著,垂著眼,心底很有了些拿塊抹布堵住這祖宗的嘴的意思。王邈還要教訓她呢,一對雪中夜跑鍛煉的夫婦從他們身邊經過。

妻子樂嗬嗬地瞥了宋愛兒一眼:“小姑娘,別和你男朋友吵架啦。吵架也不能在雪地裏坐著啊,北京這天兒,多冷。”

話未落音,一旁的丈夫已笑著接口:“當初我追你的時候,怎麼沒見你這麼通情達理?”

王邈看著兩人在茫茫雪夜中遠去的跑步背影,起身,拍了拍手上的雜雪,忽然捏著嗓子也來了一句:“小姑娘,別和你男朋友吵架啦。吵架也不能在雪地裏坐著。北京這天兒,多冷啊。”

宋愛兒腳崴得厲害,實在站不起身,恨恨抓起地上的一把雪,攏在手心,砰一聲朝正自得其樂的王邈砸去。

王邈“喲”了一聲,躲過了,愈發得意:“小姑娘,你怎麼就不通情達理呢?”

兩人一個扔,一個躲,正鬧得起勁。遠遠就見一個推車的環衛工大爺朝拿著掃帚朝他們跑來,邊跑,邊大喊。

“嘿,嘿,幹什麼呢!我剛掃成一堆的雪……給我站住!站住!”

他背著她跑在雪夜的路燈下。

宋愛兒很瘦,所以在他的背上隻要乖乖地趴著,抱緊他的脖子,王邈幾乎能不費什麼力氣地就把她背起。

環衛工大爺一直追了很遠才氣哼哼地停下。宋愛兒使了個壞,朝後望了一眼,哎呀了一聲:“王邈,王邈,他又追上來了。”王邈剛停下的步子立刻止不住了,等跑過街角時,他也留了個神,眼角餘光往後一瞥,心裏明白了過來。

“王少爺,你怎麼不跑了?”

“我跑什麼呀?”王邈慢悠悠地來了一句,“亂丟雪球的人又不是我。”

宋愛兒被噎了一噎,小聲問:“你還能見死不救了不成?”

王邈慢悠悠地點了個頭:“哭著求我抱個大腿什麼的,也是可以考慮的。”

宋愛兒沒等他得意完,咬了一口他的肩膀。

“鬧什麼呢?”

“放我下來——”她撇撇嘴,“我自己能走。”

她是真的能走,雖然走得一瘸一拐,看在旁人眼裏,還有那麼點可憐巴巴的味道。王邈在後頭邊看邊笑,唇角忍不住微微上揚,他總覺得有什麼東西在他們之間悄悄地變化著。從前的宋愛兒可不是這樣的。她要是那麼有骨氣,就不會被他那樣地瞧不起過。可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她氣性這麼大了。王邈有時覺得自己也在變,變得耐心多了,原來寵一個人是這樣一種感覺。他隻被人寵過,還沒寵過人。像個毛頭小子似的,什麼都要重新學。

“哎,哎。”一邊想著,王邈已經追了上去,“宋愛兒。”

“幹什麼呢,王少爺。”

“你能不用屁股對著我說話嗎?”

這話噎得她不能不轉身了:“要把我背回去呀?”

“咱們打車去機場吧。”他慢慢地牽住她的手,一個手指一個手指地攏在一起,抓握在掌心。

“現在?”宋愛兒吃了一驚。

“嗯。”王邈漫不經心地說下去,仿佛說的隻是一句嘴平淡無奇的家常話,“去瑞典。斯德哥摩爾的夜航班,在飛機上睡一覺,明早就能滑雪了。”

兩人什麼行李也沒收拾,打了個車就直奔機場。在候機室時,宋愛兒還覺得像在夢中,心撲撲地跳著。一個多月來王邈一直忙著收拾公司的事,這時有些疲倦,歪著頭倒在她肩膀上就睡了會兒。宋愛兒撫摸著他的眉毛,覺得掌心被紮得癢癢的。

長這麼大,她沒有滑過雪。最早的時候想要練習滑冰,可是永遠隻能做別人的觀賞者。她在滑冰場做免費義工,偶爾會偷偷跑進訓練的地方看一眼在那翩翩起舞的女孩子們。她被宋家的仆人誣賴偷了滑冰鞋,因為不承認,被打得傷痕累累,關在了那間放雜物的老屋子裏。整整兩天,隻能對著滿屋子的舊家具和牆上掛著一張老照片出神……哦,對了。她沒和王邈說過這些,她隻是告訴王邈,自己被人誤關在老屋子裏過。

王邈隻是小憩了片刻,就醒了過來。他不像她會睡得那麼死那麼沉。登機時,夜色如黑絨般優雅,漫天繁星是一顆顆璀璨的小鑽石。她沒有坐過趕夜的國際航班,不過知道斯德哥摩爾和北京有七小時的時差。

“像不像在雲層上看月光?”

“哪有這麼詩情畫意,和地上一樣,一片漆黑。有時有時差,可能會追著太陽飛。”王邈坐國際航班如同家常便飯,頓了頓,忽然想起一個畫麵,“不過有回坐夜航從國外回來,看見過很漂亮的景色。最上頭是一片漆黑,有好多星星。中間是淡藍色,底下是紅的。”

他很少會去形容一些美的東西,講起來也亂七八糟。宋愛兒倒是聽得很認真,因為實在想象不出那個畫麵,也隻得作罷。

“一覺醒來就到瑞典了?”

“嗯。”

“王邈,我沒見過大世麵,也不像那些有錢人家的姑娘,從小滿世界亂飛。我不懂的東西,你要耐心教我。”

“嗯。”

“我沒滑過雪,怕自己會摔跤。你記得扶我。”

“嗯。”

“摔倒的時候四腳朝天,樣子一定很醜。你別使壞給我拍照留念。”

“嗯。”

“我的腳崴了,也不知道明天能不能好。”她喃喃著。

一直閉目靜靜養神的王邈沒有再“嗯”下去,俯過身,按住她的肩膀,忽然狠狠地親了一下。他的眼底含著笑,像一個情竇初開的少年看著一旁同樣笨拙不安的少女,也隻是一瞬,他又重新閉目躺回了座位上:“宋愛兒,你磨磨唧唧的,到底想說什麼?”

宋愛兒也啞巴了,兩人都無話可說。

於是王邈簡單精煉地做了總結:“睡吧。”

他們一落地,王邈並沒有急著帶她在瑞典轉,而是安排人住進了一家酒店。在酒店套房裏,宋愛兒乖乖坐在沙發上,任由王邈半蹲著,脫下她的鞋,仔細地觀察著她的腳踝。

“要兩天才能好。”王邈最後下了結論。

宋愛兒有點好奇:“你經常受傷?”

“老頭是登協的會長,我從小跟著他爬山。”他簡單地解釋了一句。

宋愛兒又問:“你登過最高的山是哪座?”

“珠峰。”

她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頭,小小的兩個發旋相挨著,頭發很短,紮在人的掌心有點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