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8章 芸廬紀事(1 / 3)

第一陌生的地方和陌生的人

我歡喜辰州那個河灘,不管水落水漲,每天總有時節在那河灘上散步。那地方上水船和下水船雖極多,由一個內行眼中看來,就不會有兩隻相同的船。我尤其喜歡那些從辰溪一帶載運貨物下來的高腹昂頭“廣舶子”,一來總斜斜地孤獨地擱在河灘黃泥裏,小水手從船艙裏搬取南瓜,茄子,或成束的生麻,黑色放光的圓甕。那船隻在暗褐色的尾梢上,常常晾得有婦人退了色的紅布褲褂,背景是黃色或淺碧色一派清波,一切都那麼和諧,那麼憂愁。

美麗總是愁人的,當時我或者很快樂,卻用的是發愁字樣,但事實上每每見到這種光景,我必然默默的注視許久。我要人和我說一句話,我要一個最熟的人,來討論這種光景,一個熟人都沒有。

(《從文自傳》——一九一九年《女難》)小船去辰州還約三十裏,兩岸山頭已較少,不再壁立拔峰,漸漸成為一堆堆黛色與淺綠相間的丘阜。山勢既較和平,河水也溫靜多了,兩岸人家越來越多,隨處都可以見到綠油油的毛竹林。山頭已無雪。雖還不出太陽,氣候幹冷,天空倒明明朗朗。——小船上盡長灘後,到了一個小小水村邊,有母雞生蛋的聲音,有人隔河呼喊過渡的聲音,兩山不高而翠色迎人。許多等待修理的小船,斜臥在幹涸河灘石子間,有工人正在船隻邊敲敲打打,用碎麻頭和桐油石灰嵌進船縫裏去。一個下駛木筏上,還擱了一個小小白木船,在平潭中溜著,筏上十多個橈手都蹲在木筏一角吸煙,忽然起了炮仗的聲音,和尖銳嗩呐的聲音,並且有銅鑼聲音,夾雜其間,原來村中人正接媳婦,打發新娘花轎出門。鑼聲一響後,於是修船的,劃船的,放木筏的,莫不停止了工作,向鑼聲起處望去。多美麗的一幅圖畫,一首詩!

下午二時左右,我坐在那隻小船上,已經把辰河由桃源到沅陵一段主要路程灘水走完,到了一個平靜長潭裏。天氣轉晴,日頭初出,兩岸小山都作淺綠色,一叢叢竹子生長在山下水邊,山水秀雅明麗如西湖,卻另有一分西湖缺少的清潤。船離辰州地方隻差十裏,過不久,船到白塔下,再掙紮上一個小灘後,就可以看到稅關上飄揚的長幡了。

我坐在窗口稀薄日光下,向著河流清算我對於這條河水這個地方的一切舊賬。原來我已離開了這個地方十六年,想起這堆倏然而來飄然而逝的日子,想起這堆日子中所有人事的倏忽變遷,不免感慨係之。

望著湯湯的流水,我心中好像憬然悟徹了一點人生,同時又好像從這條河上,新得到了一點智慧。的的確確,這河水過去給我的是“知識”,如今給我的卻是“智慧”,山頭一抹淡淡的午後陽光,水底各色圓如棋子的石頭,水麵飄浮的藤蔓菜葉,在在都使我感動。我心中似乎毫無渣滓,透明燭照,對麵前萬彙百物,對拉船人和小小船隻,都那麼愛著,十分溫暖的愛。我的情感生命已融入這第二故鄉一切光景聲色裏了,我仿佛很渺小,很謙卑,對一切都儼若把手伸出去,且微笑的輕輕的說:

“我來了,我回來了,我依然和從前一樣的來了。你充滿著牛糞和桐油氣味的小小河街,你坐在大門前一麵納鞋底一麵唱《十想郎》的小婦人,你失去了雞砍砧板罵人的老婊子,是不是……”

(《湘行散記》——一九三四年一月十八)就在這個地方,一九三七年十二月某一天,下午兩點鍾左右,有三個身穿大學生製服的青年,臉色疲勞中見出快樂與驚奇,從縣城長河對岸汽車站,向河碼頭走去,準備過渡進城。到得河邊高處時,幾個人不由得同聲叫喊起來:

“呀!好一片水!”

幾個人原來是中央政治學校的學生,因為學校奉令向沅水流域上遊芷江縣遷移,一部分學生就由長沙搭客車上行,一部分學生又由常德坐小船上行,到達沅陵後再行集中,坐車往芷江本校。幾個學生恰好坐車到沅陵,在長沙時,一同讀過一本近於導遊性質的小書,對這個地方充滿了一種奇異感情。並且在武漢,在長沙,另外還聽過許多有關湘西的迷信傳說,所以人來到這個地方後,凡事無不用另外眼光相看。進城目的就是預備觀觀光,並準備接受一切不習慣的事事物物。幾個人過了渡,不多久,就從一個水淋淋的碼頭在一些粗毛腿與大水桶中間擠進了城裏,混合在大街上人群中了。大街上正是日中為市人來人往頂熱鬧時候。到處是軍人,公務員,船戶,學生,廚子,主婦,以及由四鄉各地遠近十裏二十裏上城賣米賣炭的鄉下人,辦年貨飄鄉的小商人。人的洪流中還可見到三三兩兩穿鑲黑白邊灰布道袍的洋尼姑,走路時頸脖直挺如一隻一隻大灰鵝。還有戴小圓帽的中國尼姑,臉凍得紅紅的,慈眉善眼的,居多提了小籃子和小罐子。出賣庵堂中的生產,蜂蜜或雞蛋,酸辣子與豆腐乳,賣棉紗線時還帶個竹籰子,一起出脫。在離欲絕愛的靜寂生活中,見出尚知道把精力的貯存,帶出庵堂,到擾攘市廛裏,從普通交易上換點油鹽或鞋麵布。

大街頭挑擔子叫餃餌賣米粉或別的熱冷生物的,都把擔子停擱在人家屋簷下,等待主顧。生意當時,必忙個不息;生意冷落就各自敲打小梆小鑼,口中還哼哼唧唧,唱著嚷著,間或又故意把鍋蓋甩甩,用小銅勺在熱湯中撈一兩把,招引過路人注意,並增加一點市麵的喧囂。

當地大商號多江西幫,開花紗字號的鋪子。一個矩形櫃台旁常常站滿了人,在布匹挑選中隻聽到撕布聲音和剪子咬布聲音,算賬數錢聲音。櫃台向屋裏一麵,多一直延長到三丈左右進身,雖貨物堆積,照例還空出個大廳子,廳前洞大圈椅上,間或坐個六七十歲肥白富態的老娘子,照三十年前舊式打扮,穿大袖滾邊盤雲摹本緞大毛出風襖子,衣襟上掛了串鍍金鑲玉銀三事。梳理得極其精光的頭發,戴上玄青緞子帽勒,頭麵首飾金翠耀目。手腕上帶副菜玉鐲頭、長指甲手指上套兩三個金鑲翠戒子,粽子腳端端整整,踏著京式白銅鏤花大烘爐。手裏捧著個銀質鵝頸形水煙袋,一麵從容不迫吸煙一麵欣賞街景,並觀看到鋪子來照顧生意的各色各樣人物。

小丫頭不叫作荷花,就叫作桂香,照例站在身邊裝煙倒茶。間或從街上人叢中發現個鄉下婦人,攜帶有籃子籮籮,知道不外是賣冬菌葛粉等等山貨,就要小丫頭把人叫進廳子,恰恰如大觀園賈母接待劉老老神氣,自己端坐不動,卻盡小丫頭在麵前撿選貨物,商討價錢,交易作成時,說不定還要小丫頭去取幾個白米糍粑,送給那鄉下婦人身邊的孩子。那鄉下婦人也可向老太太討一貼頭痛膏,幾包莎藥。總之交易中還有個情誼流注,和普通商業完全不同。

各種各式的商店都有主顧陸續進出,各種貨物都堆積如山,從河下帆船運載新來的貨物,還不斷的在起卸。事事都表示這個地方因受戰事刺激,人口向內遷徙,物資流動,需要增加後,貨物的吸收和分散,都完全在一種不可形容匆忙中進行,市麵既因之而繁榮,鄉村也將為這種繁榮,在急劇中發生變化。應合戰爭需要,市民普通訓練已逐一施行,商店從業員抽簽征收壯丁訓練的日益增多,一部分商店便用“女店員”應門。和尚、尼姑、道士以及普通人家的婦女,都已遵照省中功令,起始試行集訓。城裏城外各個大空坪對河汽車站空地,每天早晚都可發現這種受訓隊伍,大街上也常有這種隊伍遊行。從時間算來,去首都南京陷落:已××天了。

其時大街上忽然起了一種騷動,原因是正有個小小隊伍過街,領頭的是個高大雄強婦人,扛了一麵六尺見方的白旗。經過處兩麵鋪中人和行路人都起了驚奇,原來是當地土娼作救護集訓,在北門外師管區大操坪檢閱後第一次遊街。綽號“觀音”或“迫擊炮”的小婊子,無不照法定格式,穿了藍布衣服參加。末後還跟著一大群小孩子,追蹤這個隊伍聽他們喊口號唱歌。看熱鬧的因之多用一種特殊興趣,指點隊伍中的熟人。遊行隊伍過盡後,路旁行人恢複了原來的攘擾活動,都把這種遊行和戰事將來作話題,若照省中舉辦的新政說來,差不多所有國民都得參加訓練,好準備戰事轉入洞庭湖澤地帶時的防禦。集訓事雖然極新,給人不便利處甚多,尤其是未經考慮即推行到尼姑娼妓方麵去,推行這個工作時,即主持其事的人,也不免感到莊嚴以外的諧謔。但各種問題既在普遍熱忱中活動,因之在這個地方,過不多久也就見出了點全麵戰爭的意味,生活改進與適應,比過去二十年還迅速。大街上多新來此地的外省人,雖本人多從南京、武漢跑來,眼見到這種遊行,必依然充滿新奇印象。他若是機關中人,一麵知道當地征兵情形,一麵看見這種接受長期戰爭的準備,必更增多一點對於“湖南作風”的熱忱和希望。尤其是若把這個省分和接近戰區的安徽、湖北情形比較,在人事運用上便見出這種湖南精神,一定可以給戰爭不少便利。也會對於當前負責主持一省政事的,保留一個良好印象。

那幾個政校學生,從商人口中知道適才過身是個娼妓行列時,在個人經驗上還是件嶄新事情。所以其中一個年紀二十二三歲的青年,就把手中拿的一本灰布麵燙銀的小書,輕輕的拍打著,笑嘻嘻的向同伴說。

“老兄,不錯!我們當真到湘西了。讓我們一件一件的來證明這本書上提起的事情吧。這比玩桃花源有意思多了。這才真是桃花源哩!你瞧這街上有多少劃船的水手,我們想看看他們怎麼和吊腳樓婦人做愛,有的是機會。再多歇兩天,說不定還可見識好些稀奇古怪的人。大膽跑到中南門順城街吊腳樓上去,還可一五二五和大腳婆娘做做愛,殺雞時有個雞腿吃!”

幾個同伴於是都笑著,另外一個忽伸手指點兩個在前麵小雜貨店停下的鄉下人。

“嗨,看那兩個人!”

大家一同望去,原來是一對鄉下人,少年夫妻樣子。女的臉龐棕色中透出健康紅色,眉目俊秀,鼻準完美,額角光光的,下巴尖尖的,穿了件淺藍的短襖子,罩上個蔥綠翻紫布圍裙,圍裙上扣了朵小黑花,把圍裙用一條手指頭粗銀鏈約束在身後,銀鏈一端垂墜兩個小小銀魚鈴。背個細篾背籠裏裝了兩隻小白兔,眼珠子通紅,大耳朵不住的搖動。男子身材瘦而長,英武爽朗中帶上三分野氣,即通常所謂“山裏人氣味”。肩頭扛了幾張起花斑的獸皮,和一卷大蛇皮,正向商家兜售。幾個年青學生半個月來正被手中一本小書誘惑,早引進了一個與平時完全陌生的社會,而且完全陌生的狀態裏,於是身不由己,都帶了三分好奇,齊向兩人身邊走去。直到被那個“山裏人”所注意到,帶點防衛神氣時,方借故詢問了一下蛇皮價格,由於言語隔閡,相互不能達意,便終於走開了。一個戴近視眼鏡哲學家模樣的學生,讚頌似的說:

“這才是人物,是生命,你想想看,生活和我們相隔多遠!簡直像他那個肩頭上山貓皮一樣,是一種完全生長在另外一個空間的生物,是原生的英雄,中國人猿泰山!”

幾個同學聽到這種抒情的讚美,不免都笑將起來。恰好迎麵又來了本隊四個同學,於是大夥兒把眼耳所及當成一個談天題目,一麵談笑,一麵走去。

忽然前麵一點一個鋪子裏,圍了一大群人,好像吵架樣子,原來是一個政校學生,正和商店中人發生爭持,另外有一具瘦弱肮髒小流氓神氣的中年男子,也無事忙參加進去,在那裏嘶著個喉嚨亂嚷。發生糾紛的原因,還依然是語言隔閡。這個瘦小閑漢子,本為好事排難解紛而加入,人多口亂,不知不覺間自己卻已陷入一種需要他人排難解紛的地位。隻聽見一個人用一口不純粹的北方話向那北方籍學生說:

“不成的,不成的,學生應講道理,這地方不能隨便亂打人的!你說你是委員長學生,這算什麼,中國有萬萬千他的學生,不能拿這個壓服人。

你有錢,他有貨,他不賣,就是委員長自己來也不能強買。”

“他不該罵人!”

“他罵你什麼?你說:你們學政治,政治學中可有‘打人’一科?什麼人教?張奚若?錢端升?”

那學生見那麼一個猥瑣人物,帶點管閑事神氣,當眾人麵前來教訓他,教訓中且帶了點嘲笑意味,引得旁邊人哄然大笑。心中氣憤不過,就想伸手把說話的撈著摔到地下去,一麵伸手一麵說:

“你是個什麼人,我就要打你,你把我怎麼樣!”

幾個同學這時正擠攏去,還以為捉到了一個小偷,信口助威也胡叫亂喊:“打,打,隻管打!”

那瘦小人物見人多手多,好漢不吃眼前虧,有點著了急。瞪著一雙小而濕蒙蒙的眼睛,去人叢中搜尋說話的人,意思好像要見識見識,認清對方,準備領教。並且仿佛當真要戰鬥一場的神氣,趕忙把身上那件肮髒破爛青呢大衣脫去,放在櫃台上,挽好了短襖袖子,就舉起那個瘦小拳頭,向虛空舞著,神氣令人好笑。

“好,你們要打嗎?我怕你小子才怪,真不講道理試試看,一個一個來。”

那哲學家樣子的學生,正打量把手上那本小書向他頭上拋去,情勢說來實在有點兒緊張,有點兒不妙。恰好一個中級軍官模樣的年青人過身,先還以為是本部兵士鬧事,插身進去,一看原來是“大先生”和人發生糾葛,便把那個學生的書一把扣住了。且忙喝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