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誌,打不得,有話好說。是什麼事情?這地方不是前方,有什麼理由必需動武,同誌?”
那學生見糾紛中參加了一位現役軍官,神氣靜沉沉的,還以為可以得到幫助。因此便說:
“這東西討厭,我買東西,他來插嘴罵人。想訛詐人。”
“他罵你什麼?雜種狗養的,是不是?還是……你說他訛詐你?訛詐你什麼?”
學生可說不來了,其餘學生還來不及說什麼,那軍官於是回過頭去:
“大先生,什麼事情?那個敢打你!老虎頭上動土,還了得?”這一來,看熱鬧的可愣住了,學生也愣住了。一切人情緒中忽然起了變化,因為想不到軍官和那小個子熟識,而且對於他態度恭敬親昵得很。
那神氣猥瑣的小個子,見來解圍的是駐紮當地的團長,就用本地話嚷著說:
“好,團長老弟來評個理。這些學生和王老板做生意。吵了起來,我過路看見,好意勸他不要鬧,有話說得清楚。不想他倒要打起我來了。還以為人多手多,打了有‘中央’在背後,天不怕,地不怕,什麼都不怕。這成嗎?(他於是指定那個用書打他的學生,)我知道你們都是政治學校的。
有多少人我也知道。你們歡喜打架,好,到我們這地方來還少人奉陪?我先跟你們去見見管你們的隊長,教育長,咱們說好了,再挑出選手來,大家到城外河灘上去打個痛快,一個對一個,一百對一百,有多少對多少。”
說到後來,自己不由的大笑了起來。觀眾中也有人笑了起來。
那軍官看看事情很小,打量小事化無事,便笑著排解說:
“大先生,什麼人敢打你,這不成話?我說是什麼,原來豆子大事情,我還以為出了命案。”又轉身向那個學生說,“同誌,事情小,不要鬧。你們初來到我們這個小地方,說話不大懂,小誤會,說明白就好了。不要這樣子。你說他罵你,他訛詐你,這是笑話。這是我們大先生,當地出名的土地公公,會隨口罵人?訛人?不問個分明,動手,你們會出麻煩的。不講道理會吃虧的。大家真有勇氣,留下來明天和日本鬼子去見個高低,我們打仗日子還長哩。——大先生你說是不是?”
那瘦小個兒打了個噴嚏,一麵穿上那件破大衣,一麵也笑著說:“可不是!先到我們湘西來練習也好。你們不是尤家巷小婊子還要動員,‘觀音’‘追擊炮’都在遊街!”一句話把看熱鬧的人和吵架的人說得都笑起來。
身旁邊有認識大先生的,見事情不會擴大了,想打圓兒就插口說:
“好,大先生不用生氣,你一天事情忙,做你事情去吧。”
“這就是我的事情,古人說:路見不平,拔刀相助。這是我的脾氣。”
軍官笑著說:“拔什麼刀?修腳刀還是裁紙刀呢?老大爺,得了,你還隻想跑關東做鏢手。不要比武了,我們走,到我營裏吃酒去,有好茅台!”
其時手上還拿著從那學生搶來的一本小書,隨意看看封麵,灰布麵印了四個銀字,《湘行散記》,心想,“好,磚頭打磚窯,事情巧,”笑笑的,把書交還給了那個學生,“同誌,這個還你,你看這個嗎?這是看的,不是打人的!”不再說什麼,便把大先生拉走了。
看熱鬧的閑人,一麵說笑一麵也就散開了。原先那個王老板,似乎直到此時才記起本地商人一句格言,“生意不同仁義在”,正拿了兩個杯子和一把茶壺,放在櫃台上,請幾個學生喝茶。用著好講話做生意人口氣,向幾個學生,攀攀交情。
“同誌,請喝茶!你們從南京來辛苦了。你們不知道,我們這個大先生,是個怪人!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鬥量,這是個了不起的人,南北口外那裏不到過,看見太陽可多咧。家住在城裏靈官巷,一所大房子裏,你們一下車,在對河碼頭上抬頭就可見到那房子。兩個大院子中好多花木!
別瞧他眼睛眯眯小,可畫得一手好人像,一模一樣的!他有兩個兄弟,一個在北方大學教書,一個在前線帶兵打仗。為人心好性情急,一見人吵架,就要加入說理,話又聽不清,又說不清。你看我們說話不明白,他一來排解,就更糟了。同誌可不要多心,我們湘西人都心直,一根腸子筆直到底,歡喜朋友。……”
商人說的話,學生聽來自然還是有一半不懂,不過從神氣上看,總算是得了“和平”,也不大失體麵,自然不再尋問究竟,就散開了。
幾個人因為興奮了一陣,雖然逛街,還依舊各自保留一個好事“花子”
的印象在腦中,另外一時見麵必可認識,可是做夢也萬想不到大家用來作湘西指南導遊,在路上得到許多快樂,先前一時還想用它作武器的那本小書,就與麵前這個花子模樣人物大有關係。書中許多問題,要證實它,還隻有請教這個人方能得到滿意結果的,正所謂緣法不巧,不免當麵便錯過了。
大先生得相熟軍官解了圍,一同走去,那軍官一麵走,一麵就笑著說:
“老大爺,你怎麼同學生也比起武來了?簡直是戰鬥性太強……”
“嗨,這些學生,才真不講道理,正想用‘中央’身分打人。見我參加,還要把個魯仲連也揍了一頓。你想想,姓沈的我怕他嗎?可是人多手多,來個狗撲羊,真的動手,我怕會有點招架不住。幸好團長你來了,救了駕。”
“你知不知道險些兒被一件什麼法寶打中?”
“那還消說,總是橘子、甘蔗,湘西出的,河邊賣的。”
“哈,不是河邊的,還是你家裏的,——我看那學生正舉起手來,想把一件法寶敲你的頭,我心想,這還了得,大爺的頭一打破,到那裏去找智多星?多危險!我一下子就搶住了。把那東西仔細看看,原來是你家二先生的大作。湘西什麼記。真是無巧不成書!好,磚頭打到磚窯上,打傷了,才真是報上的好新聞!”
“真的嗎?你怎不先告我,我曉得這樣,倒得把那個法寶沒收,當你麵作個證人,小子也奈何不得。”雖那麼說,這好管閑事的好人,心裏卻轉了個念頭,“不打不成相交,幾個人說不定還在街頭閑蕩,我應當請他們到家裏去喝杯茶,盡盡東道!”
因此閃不知從軍官身邊一溜,就走開了。一會兒,又獨自在街口上人叢中擠來擠去了。
第二 大先生,你一天忙到頭,究竟幹嗎?
大先生到任何地方去,都給人一種匆忙印象,正好像有件事永遠辦不完,必需抽出時間去趕作。又好像身上有根看不見的發條縛緊,一經被什麼小事扭緊後,即身不由己的整天忙到晚。事實呢,不過是“習慣”養成那麼一種脾氣罷了。但一個人若經過三十年還能好好保持他的習慣,我們一定得承認,這人被他人看作“怪物”,原是很平常自然的事?
這個人的年紀,一眼望去,約莫在四十五六歲左右,若就性格說來,又隻似乎還不到一半歲數。身材異常瘦弱,臉龐永遠有點肮肮髒髒。狹削的臉頰上嵌了一雙紅絲鎖邊的小眼睛,眼睛上套了一副黑膠邊老凹光鏡。
看人時總迷迷糊糊,仿佛隻能從方向上告給人“我正看你”,事實上是不大清楚的。鼻子皺皺縮縮,兩撮鼻毫毛像兩個刷子一般伸出鼻孔外,懸掛在新刮過的尖尖嘴巴上,上麵還照例留下些粘液。口腔縮而略歪,好像時時刻刻在輕微抽搐。一張開時,就見出錯落不齊行列草率牙齒中,有兩粒煌煌金齒,因之更加顯得不調和。說話時聲音啞沙沙的,含糊不清,並且口音還低沉而憂傷。因為聽覺不佳,聽人說話時非大聲叫嚷不分明,自己也就養成一種嚷叫的作風。走路時兩隻瘦腿轉動得很快,隻是向前衝,過於急促時,便不免常常和人迎麵一撞。直到撞頭時,別人若喝著說:“沒有眼睛嗎?怎麼亂撞!”大先生就回答說:“你難道也沒眼睛不看見我是瞎子!”
別人看看,好像當真是個瞎子,自然也就罷了。樣子既不好看,穿著又十分馬虎,所以陌生人從神氣間推測,總以為非學非商,倒很像個偵緝隊員的小助手,或偵緝隊員的目的物。猥瑣以外還處處見出一個“老槍”的派麵,恰像是身心多年來即早已被煙膏浸透,煙氣熏透,且必需用鴉片煙作糧食,方能繼續維持生存。然而若仔細一點從這人相貌骨骼上看看,卻也許還可以發現一點另外東西。五官實在相當端正,耳大麵長,鼻梁高直,額角寬闊隆聳,外表某種邋遢馬虎處,終掩不住他那點人格上的正直與熱情,智慧和巧思。
大先生既每天那麼滿街走動,因此所有本城開鋪子的人,無有不認識他,且與他發生交易或其他關係。作小販的,擺屠案桌的,賣魚賣菜的,柴米場上作經紀人的,郵政局送信和稅關上辦事的,傳教行醫的,以及剛在大街上排隊遊行的那些娘兒們——總而言之,支持這個城市活動或點綴這個城市繁榮的,無不認識“大先生”。
他雖然永遠好像那麼忙。可無什麼固定職務和目的等待完成,隻完全是從習慣中養成的興趣,一種閑散生活所許可的興趣。到街上任何一處都可停下來,說兩句笑話,嚷一嚷,再低下頭去把鋪子裏新到的貨物藥品仿單商標研究欣賞一番,問問行市,問問銷路,即便鯰魚似的溜了開去,要挽留也挽留不住。且時時像個耗子模樣,從人叢中擠進一個生意頂熱鬧的南貨鋪,一直進到櫃台裏,就火爐邊看看報,這裏翻翻,那裏看看,買點什麼,又用手抓點冰糖芝麻塞到口中去,或拿兩個樟腦丸向口袋一放,錢也不付,不待招呼,又即刻溜到了街上,來去鋪子中人照例都若不在意。
大街頭若遇到一個相熟船夫時,必然會說長道短好一會,或叫一聲“幹親家”,約好上船喝酒時方走開。間或也許會被一個軍官模樣人物,拉住膀子不放鬆,“家鄉”“前線”“天上”“地下”說了許多,末了且一定要邀他上館去吃一碗羊肉大麵,敘敘契闊。卻情不過時,即就近在麵館門前站站,把一片剛出籠的黃蛋糕,一下子擠進口中,一麵吃一麵說:“大爺,道謝道謝,我還要有事去!明天見!明天到我家裏來吃牛肚子,冬菌燉雞。歡迎你來,包你有吃的。好,有朋友也隻管邀來!這時節我還有好多事!”當真有什麼事必需要他去作,他自己就永遠不明白。
但自然還有些事他要做做,先是從城裏相熟去處,點個卯,有老太太的,自然應當留下來聽聽骨風痛一類申訴,這種申訴便包含找狗皮膏藥的義務。有什麼人家在玩牌,也就站在身後隨便看看輸贏。再出城轉到河邊,過稅關躉船上看看當天攏了多少船,開動多少船,且就便向稅關中辦事人打聽一下有無名人要人過路。到把所要知道的問題弄清楚後,再沿河灘走去,看看停靠在碼頭上的船隻,起卸些什麼貨物,有些什麼新奇東西,或是一個外國傳教師的行李,或是“中央”的機器,他照例都可以從船上人打聽清楚。且可從水手方麵問得出上下遊前一天發出什麼新事。凡有關係值得注意的消息,他在另一時另一處敘述及時,必同時還把船戶姓名背數得出。看完船後,就重新轉到渡船碼頭去站站,看看過渡的風景,一時不上渡船過河,卻先就碼頭邊問問橘柚甘蔗行市,講妥了價錢後,必挑選大件頭買兩三塊錢,先把錢交給人,或囑咐送到一個相熟字號,一個朋友處,或送回自己家裏。小生意人若嫌路遠生意忙,不能抽身,不肯送貨物去,大先生就一定把頭偏著瞅定那麻陽商人,做成絕交神氣:“你送不送?不送就拉倒!”人若說:“不知道房子,怕把門牌弄錯。”大先生一定說:“你送去,到了那裏問十二號門牌,不會錯!”如果生意鬧僵時,大先生必賭氣不要。
遲遲疑疑他就不要。“ ,希罕你的寶貝,維他命,人參果,還我錢好!”
說不定身邊恰好有個好事船上人,兩方麵都認識,在旁邊打邊鼓說話:“傻狗子,你隻管送去,大先生房子不會錯,門前有株大青樹,掛了塊大藍匾,門裏有大花園,大房子,大洋狗——大先生的保鏢洋狗,不亂咬人的!你送去,大先生不會虧你!”大先生聽到這種稱讚後,又高興起來了,閉上一隻小眼睛,嫵媚的笑著(笑時樣子必更奇醜),重新取出錢包,在那小生意人手心裏,多加了兩角錢:“你送去,這是你吃酒的!我們一回生,二回熟。你認不得我。我會幫你宣傳,一船橘子三五天就脫空,你好裝貨趕回麻陽縣過年!”又回頭向那旁邊人說,“老庚,你認識我,好!”
“大先生為人大仁大義,有口皆碑,什麼人不認識!”
“你說什麼,有口該杯?這年程米貴到一十四塊錢一石,一人一杯要多少酒喝!今年不成了,願也還不了,請不起大家喝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