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8章 芸廬紀事(3 / 3)

為人本來耳朵有點背晦,所以有時也就裝作隻聽得一言半語,故意攀藤引葛的把話岔開。隨即走過造船處去看什麼人打新船安龍骨去了。

總之無論風晴雨雪,自從六年前把那個房子造好後,這個人的生活秩序,就那麼安排定了。有時節或有十天半月大先生又似乎忽然間在當地失了蹤,這城中各處都不見大先生蹤跡,朋友便猜想得出,大先生必然已因事離開了本地,到另外一個什麼碼頭忙去了。這出行不外兩種原因:或坐上水船回四百裏外的老家鳳凰縣,掃墓看親戚,參加戚友婚喪典禮。或坐下水船下常德府,往長沙玩玩。興趣好就一直向更遠處走去,往上海,北平,青島弟妹處去。閃不知走去,又閃不知回轉來,一切都出於偶然;這偶然卻可以把他那個八十磅重的身體送到兩千裏以外。若向上行,每次必帶些土物回來,準備請客。若向下行,可帶的自然就更多了。花園中的果木,外國種花草,蘇州的糖果,北平的蜜餞,煙台的蘋果,廣東的荔枝幹,做酒席用的海味作料,牛奶粉,番茄醬,糊牆的法國金彩花紙,沙發上的錦緞墊褥,以及一些圖書雜誌……無不是從這種短期旅行搜羅得來。一切作為竟似乎完全出於同一動機,即天真爛漫的童心,要接近自己的人為之驚奇,在驚奇中得到一點快樂,大先生也就非常快樂,忘了車舟的勞苦和金錢花費。回來時遇到好朋友,必請回家去欣賞旅行所得,並談說一陣子“下邊”事情。隻要客人把大拇指舉起來,笑笑的說一句“大先生,你真是個怪人!”就心滿意了。

若到上海北平去看弟妹,必事先毫無通知,到達某地時,忽然作一個不速之客來叩門。行動飄忽處也就為的是讓弟妹初見麵那一回又驚又喜。

或聽到這樣埋怨:“大哥,你怎麼信都不先寫一個,好讓我來接你!”大先生必裝作頑皮樣子,故意說笑:“我又不是要人,難道怕人綁票行刺,要你來接!”

“你不是事情很忙?怎麼忽然就來了?”

大先生因此更加得意,一麵用手掌抹拭額上豆粒大汗,天真無邪的笑著:“你算不著我會來看你們,是不是?我就是這種脾氣,說走就走,家裏人也不曾想到我要作五千裏旅行,什麼人都不知道,我自己也不知道!”

“預備住多久呢?住兩個月……”

“什麼?兩個月!玩三天我就得回去。家裏還有好些事辦不清楚,待我回去料理!”

“住一個禮拜,好好的玩玩!”

“嗨,一個禮拜,我到家了啊。”(伸出三個手指科)“不多不少,三天。”

他說的自然是真話,住三五天必然又得走路。因為這種肯定也仿佛能給他自己一點快樂。事實上說不定家裏木石工人還待吩咐做花台樣式,一缸子黴豆腐得他加作料和酒,一堆醃肉得他親手熏熏,一些花得上肥料分苗。離家行為不僅出人意外,且常常不免出於自己意外,不趕緊回去可不成。可是急於回去更重要一個理由,自然還是“奪錦標”般盡一些不知道他出門的親友,初見麵時那一陣子驚訝。驚訝的快樂是平分的。為了信實起見,行程雖極急促,且照例到一個地方,必把過去一時他人囑托購買的藥物,就方便一一買好,便於一下子放到朋友麵前,作個證明。

這一來,朋友自不免又驚又喜:“哈,你這個洋人,真是個有法術的土行孫!怎麼我們眼睛一打岔,閃不知就不見了你,過幾天你倒又從北京上海看熱鬧回來了?我們一輩子都像有根繩子絆住腳後跟,走不動路。你這個怪人,天上地下好像都去得了,就隻差不曾從王母娘娘宮殿裏帶蟠桃回來。”

大先生在這種帶做作的阿諛中,笑得把小眼睛合攏,又裝成謙虛不過神氣:“那裏那裏,我是無官一身輕,想上路就上路!不比你們有重要事業,放手不下!到我家裏吃飯去,便飯!”吃飯的用意,自然還是準備給人快樂和驚奇。因為王母蟠桃雖不曾帶回來,碗口大的山東肥城桃,說不定在飯後就擺上桌子來了。說不定北平蟠桃宮的冰糖葫蘆,也被他從三千裏外帶回來,請客享受享受。東西數量雖不多,可是應有盡有。

一切行為願望卻出於同一動機,既滿足他人和自己,從平凡生活中多了些不平凡意料外變化,行為願望中充滿了天真的愛嬌。就因為這種性情,使他在當地成為一個最有趣味的人物,一個知名之士。

那點天真稚氣用到同一目的另一方式上,因之同時又增加了他一種特殊記憶力和感覺力。每到一個地方,雖隻留下三五天,大先生必然把那地方許多新近發生的種種,弄得清清楚楚。上海電車換了什麼路線,租界添了多少費錢玩意兒,能領略的三天以內他必可一一領略。北平故宮換了多少新畫,有些什麼特別寶物,圖書館展覽會有多少古版書和插圖本子,他照例在一度觀光後也即記得十分清楚。青島海濱避暑別墅,某某名人住某號門牌,某大飯店要多少錢一天,重要或瑣碎的,凡是能供朋友開心的事他也一例記在心上,可以隨問隨答。並且每次這種旅行除了帶回一些故事和吃食外,還必然帶回點較持久能幫助家中人記憶的東西,或是一幅字畫,一塊石頭,一種珍貴的花藥。他自己認為一生中最得意的事情,卻是六年前有一次用同一作風跑到青島去,經由上海港瞎跑了七天,回轉到家裏時,卻從一大堆記憶印象中摸掏出一個樓房的印象來。三個月後就自己打樣,自己監工,且小部分還是自己動手調灰壘石,在原有小樓房旁邊空地上,造成了座半中半西的樓房,大小七個房間,上下的窗戶,樓梯和欄幹,房間的天花板顏色,牆壁上彩紙的花樣,無一不像在青島時看見的那座樓房。

大先生的用意,原來就是等待在青島教書的弟兄歸來時,如同當年“新豐父老”不可免的那一驚!

戰爭一來,中國全變了樣子。戰事空氣起始即影響到大先生一家。恐怕這個山城會要受空襲,大先生把家中女眷送回四百裏外老家去後,房子騰空了,一個人就坐下來等待南北兩方麵的消息。北方一個弟弟雖逃出了北平,孩子們可還留在孤城中上不了路。南方一個弟弟帶了一團兵上前線,戰事發生以後即無消息可得。因此一來大先生在凡事照常中就多添了一分為遠人安全的掛慮。至於這個規模不大的水邊城市,起始是河道運輸暫時的停頓,過不久就恢複了。隨即是對河汽車公路開始了軍事運輸,每天至少有兩三百輛大卡車和其他特種車輛通過,還有一二十輛的大汽車上的人貨轉移疏散到這地方來落腳。過不久中央機關人員物資的疏散,也到了這個地方,傷兵醫院也成立了。各種市民的集訓,更把這個小城市裝點了幾分戰爭空氣。這種種影響到當地的商業,自必比其他個人生活變化重要。

惟這種種影響到大先生時,自然更增加焦慮。他變成了當地一個更忙碌的人物,為國家消息和家中人安全消息而更忙。第一是北平住家的兄弟,一家人生活情形已完全隔絕。其次是另外一個兄弟,究竟在什麼地方作戰,作戰情形如何,結果如何,從各方麵探聽,都得不到一點消息。後來雖間接知道杭州陷落前,這個部隊曾在嘉善一帶防守,兄弟受傷後,曾在杭州一個醫院治療,杭州一失陷,消息就斷絕了。

大先生既得不到所需要的消息,因此每天除卻上街走動,還要到幾個相熟軍官處去坐坐,再往郵電局看看信件電訊,往長途電話局問問有無來電,又過河去汽車站看看有無這個部隊中從前方退回來的軍人。可是一切努力都無結果。直到人事方麵已感絕望時,大先生還保留一種幻想,以為一定還隔絕在淪陷區什麼小地方,過不多久必可逃脫歸來。若照往常情形,大先生必早已悄悄的離開了家中,直向前方跑去,看個究竟。現在戰事正還吃緊,中央大小機關都一例陸續向上遷移,前線軍隊轉移情形多保守秘密,交通又不方便,戰事還正在發展中有逐漸延長到南昌武漢的趨勢。南京一陷落後,內地和江浙一部分地方都失了連絡,受傷的若不是來不及離開醫院,或轉浙贛路時車輛失事,就一定是還在淪陷區了。

因為一個不可解的信念,大先生總以為到街上或許可從偶然中得到一點消息,即或是頂不幸的消息,也總比懸宕較好。上街時,不想在街上卻和幾個政校學生興奮了一陣。如今在街上有意來找那幾個學生,雖看見好些學生,可不曾碰到原來那幾個。因此預備過河去,上了一隻方頭渡船後,船一時尚未離岸。一會兒,對河那隻渡船正向這邊駛來,船上有個兵士眼睛尖利,遠遠的就叫喊:

“大老爺,大老爺,有人找你!你家廚子沿河各處找你!”

大先生隻聽到前麵幾句話,就照例帶笑回答說:“有人找我。什麼事找我?我又不欠人印子錢,難道縣裏王霸湯懷要請我上衙門打官司?”

“不是別人,是你家裏的廚子老宋。他說長沙有電話。等你去接,是你家團長來的!”

“哈呀,團長來電話了嗎?”

不待再問情形,就從船頭向河灘一跳,視線既不大好,加之渡船一搖蕩,距離便不準確,到地時一隻腳陷在河邊泥淖裏,拔出的是一隻光光的白腳,使得船上人都大笑起來。大先生全不注意,一麵去泥裏撈取鞋襪,一麵還自言自語說:

“哈,團長有電話來!”

半點鍾後,大先生已回轉家中,督促另外一個用人,把樓房中每一處都打掃得幹幹淨淨,窗帷也換了新的,並為受傷回來的軍人,把一切應用物品都準備好了。

家中廚子回來時,因為在對河小淫婦處燒了幾口葷煙,喝了一杯酒,怕上樓被大先生鼻子聞嗅得出氣味,就站在院子正中,仰頭對樓廊上的大先生帶點埋怨神情說:“大老爺,你究竟到那裏去了,我天上地下那裏不找尋你!團長來了電話,要你去接,我全城裏去找你,打上燈籠火把門角落裏也找遍,隻不見你!我還以為你過和尚洲買柚子去了!……”

大先生不聲不響,聽廚子把謊話說下去,直到廚子自覺話已說得太多,超過當前需要時,大先生方裝成十分生氣故意的罵著:“宋老太爺,好了,得了,你不見我,我知道你還到報館去登過報,城門邊貼過紙條兒。你這個人,天上地下都找到了,怎麼不到對河‘航空母艦’那裏去找我?你以為我不知道你過河的用意。一到婊子家裏就坐了半天商量招郎上門事情,哄那婊子開心。還借故燈籠火把門角落都照過。你用了多少燈籠火把,開個賬來算算看。……你上來讓我嗅嗅,你不到‘航空母艦’家裏吃葷煙,我一月加你三十塊錢薪水。”

廚子老宋摸得準大先生脾氣,知道口中笑話多時必有開心事,因此不再用別的謊話支吾,就說:

“大老爺,團長來了電話,我早上聽有喜鵲叫,知道公館一定有喜事!”

“喜事吧!等等團長回來時,我要他先打你二十個板,開革了你,好讓你過河去做那婊子的上門女婿,才是你的大喜事。”

過了一會兒,大先生在樓下便向兩個朋友宣布,團長來了電話,人已到長沙,傷勢不重,明天就要坐師長的小汽車回家了。說到這裏時,於是又吩咐廚子老宋說:“你快去宏恩醫院,看看張大夫在不在家,在家裏為我請過來吃飯。他說來,你就趕快到中南門合心館勻一斤生百葉牛肚子來,說我有客要生炒用。一定辦好,不許誤事,聽清楚了沒有?”

兩個朋友中一個小胖子便嘻嘻的笑著說:“妙極了,大爺,應當賀喜!

我們口福多好。有大爺的拿手好菜,我們一人喝半瓶茅台,不許打嗝。打個賭看看。”

“不成不成,恕不招待。米貴得很,一滴兒酒都不預備。”

“不成大家也吃不成。老大爺,你不讓我吃,我今天一定不走路。我是著名的日本膏藥,粘上板凳就不必想甩脫!”

“世界上有這種橫強霸道的客人,我可沒聽說過!”

“世界上有會拿手傑作生炒牛肚的主人,就免不了會有強吃上座的客人!大爺難道還好意思多我一個人!”

吃飯時,和大夫把一切都商量好了。怕病人不能行動,醫院還準備了一副擔架。待把大夫和兩個客人送走時,上了燈,大先生洗過手,換了件清潔衣服,在堂屋祖先牌位前燒了點香。生平本不迷信鬼神,用意卻在對於過世長輩表示懷念與崇敬。祭神如神在,把香焚過後,想起遠人這次從九死一生中歸來,喜悅之餘,不免有點兒悲傷。這個房子原本是為母親休養經營的,料不到房屋剛一落成,老人就在家鄉中去世了。從此以後樓上最爽朗的一間就永遠空著。如今這房間唯一用處,恰好成為一個為國家流血歸來的幼弟休養,人事的偶然,已超過了打算,所以大先生不覺發了一會兒癡。可是不多久,就又忙匆匆的出了大門,到天主堂向神父辦交涉去了。原來他想起了病人疲勞,得喝一點葡萄酒,恢複恢複體力,這地方惟有教堂神父藏有好酒,也惟有大先生能從神父地窖中把酒取回家中。恐明天來不及辦理,就即刻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