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9章 動靜(1 / 3)

冬日長晴,山城霧多。早晚全個山城都包裹在一片濕霧裏。大清早霧氣籠罩了一切,人家和長河,難於分辨,那時節隻能從三種聲音推測出這個地方的位置——對河汽車站的汽車發動機吼聲,城外高地幾個軍營的喇叭聲,市區長街上賣糕餅的小梆聲。

稍遲一會,隔河山峰露出了頭,莊嚴而嫵媚,積翠堆藍,如新經浣洗過一般。霧氣正被朝陽逼迫,斂縮浸潤的範圍。城中濕霧也慢慢的散開,城中較高處的房屋,在微陽中漸次出現時,各披上一層珍珠灰光澤,顏色奇異,很像夢魘中宮殿。從高處向下眺望,更可得到一個令人希奇的印象。

原來城中次高地一部分橘柚園與沿河平地房屋,尚完全浸在整片白霧中,隻有教堂三個尖尖的屋頂,和幾所廟宇,及公家建築物,兩座臨河城門樓,地位比較高,現出一點輪廓。其時上述三種聲音已經停止了,濕霧迷濛中卻有尖銳的鷹聲啼喚,不知來自空中,還是出發於教堂附近老皂角樹上。

住宅區空地較多,橘樹成林。橘柚早已下樹,間或有二三養樹果子遺留在濃翠間,分外明黃照眼。霧氣退盡時,橘柚林中活潑善鬥的畫眉鳥,歌聲越來越利落。天氣雖清寒逼人,倒仿佛有點春天意味。

繞城是一條長河,河身夾在兩列長山中,水清而流速,魚大如人。到城中霧氣斂盡時,河麵尚完全被這種濕霧所占領,順隨河身曲折,如一條寬闊的白色絲帶,向東蜿蜒而去。其時雖看不見水麵船隻和木筏,但從蒙霧中卻可聽得出行船弄筏人的歌呼聲和櫓橈激水聲。

河上濕霧完全消失,大河邊巨大黑色岩石上,沙灘上,有扁尾形,和紅頸脖,戴絲絨高冠,各種小小水鳥跳躍鳴叫時,大約已將近九點鍾,本城人照習慣在吃早飯了。

記載上常稱長沙地方“卑濕陰雨,令人鬱悶,且不永年”。屈原的瘋狂,賈誼的早死,坐實了這種地方氣候的惡劣。五溪蠻所在地的沅水流域,傳說中的瘴蠱,儼若隨時隨地都可以致人死命,自然更使旅行者視為畏途。

除非萬不得已,便是湖南中部的人民,平時也不甚樂意來到這山城中活受罪。然而今年冬晴特別長,兩月來山城中終日可見太陽。冬日長晴,土地枯燥,鄉下人因之推測明年麥麻煙草收成必不好。可是鳥雀多由深山叢林中向城市裏飛,就城區附近菜園麻園疏鬆土地上覓食小蟲蟻討生活。生活既不困難,天氣又異常和暖,不饑不寒,因此這些雀鳥無事可作的清晨,便在人家橘柚樹梢頭歌呼,儼然自得其樂,同時也用它娛樂山城中的住民。

雖然山城中大多數人對於冬晴的意義,卻隻有一件事,柴炭落價。

地方離戰區炮火尚遠在二千裏外,地勢上又是個比較偏僻的區域,因此還好好的保持小山城原有那一分靜。這種靜境不特保持在陽光空氣裏,並且還保持在一切有生命的聲音行動裏。

戰事雖逐漸向內地推移,有轉入雲夢洞庭湖澤地帶可能。對河汽車站停擱過路車輛種類數量日見增多,車站附近無數臨時作成的白木房子,經常即住滿了外來人。城區長街尤多這種裝束特殊的過路人。城門邊每天都可發現當地黨部,行政官署,縣商會,以及一切社會團體機關,輪流貼換大小不一的紅綠標語。本省兵役法業已實行,壯丁訓練早普及一般市民,按期抽丁入伍,推廣到執行各種業務的少壯男子。社訓或婦訓,更影響到和尚尼姑,以及在這小山城中經營最古職業某種婦女日常生活習慣,這些人也必須參加各種集會和社會服務。白日中,長街上已有青年學生和受訓民眾結隊遊行。城中且發現了傷兵,設立了傷兵醫院,由黨部主持的為傷兵醫院募捐,及慰勞傷兵舉行的遊藝會,都有過了。報紙上常描寫到漢奸間諜,在這小山城中也居然有過,而且被軍警捉來,經過審訊證實後,就照習慣把他捆縛起來押到河邊槍決示眾了。舉凡一切熱鬧,一切和戰事有關係的人事變動,都陸續的出現,發生了影響。可是超越這一切人事活動,依然有一種不可形容的靜,在這小山城中還好好保持下來。

每天黃昏來時,濕霧照例從河麵升起,如一匹輕紗,先是攤薄成一片,浮在水麵,漸如被一雙看不見的奇異魔手,扭緊又放鬆,反複了多次後,霧色便漸漸濃厚起來,而且逐漸上升,停頓在這城區屋瓦間,不上升也不下降,如有所期待。輕柔而滾動,緩緩流動。然而方位卻始終不見有何變化。顏色由乳白轉成淺灰,終於和帶紫的暮色混成一氣,不可分別。黃昏已來,河麵照例極靜,但見隔河遠山野火正在燃燒,一片紅光,忽然展寬拉長,忽然又完全熄滅,毫無所見。其實這種野火日夜不熄,業已燃燒了多日,隻因距離太遠,荒山太多,白日裏注意到它時,不過一點白煙罷了。

就在這個小山城數千戶人家裏,還有一個人家,儼然與外麵各事隔絕。

地僻人稀,屋主人在極端清靜中享受這山城中一切。

這人家房子位置在城中一個略微凸出的山角上,狹長如一條帶子。屋前隨地勢劃出一個狹長三角形的院落,用矮矮黃土牆圍定。牆隅屋角都種有枝葉細弱的紫竹,和雜果,雜花。院中近屋簷前,有一排髹綠的花架,架上陶盆山茶花盛開,如一球球火焰。院當中有二個磚砌的方形花壇,花壇中有一叢天竹和兩樹紅梅花。房子是兩所黃土色新式樓房,並排作一字形,樓下有一道寬闊的過道相接,樓上有一道同樣寬闊的走廊。廊子上可俯瞰全城屋瓦,遠望繞城長河,和河中船隻上下。屋前附近是三個橘園,綠樹成行,並種有蔥韭菜蔬。橘樹盡頭教堂背後,有幾株老皂角樹,日常有孤獨老鷹和牛屎八哥群鳥棲息,各不相犯,向陽取暖,呼鳴歡吵。廊子上由早到晚,還可接受冬日的太陽光。

屋主人住在這個小樓上,躺在走廊搖椅裏,向陽取暖,休養身心,已有了兩個月。或對整個曬在冬陽下的城中瓦屋默想,或隻是靜聽清晨濕霧中的老鷹和畫眉鳥鳴叫。從外表看來,竟儼然是個生命之火業已衰竭的隱士,無事可作,或不欲再作任何事,到這裏來避囂納福。

屋前石坎下有條小路,向西轉入市區,向東到達一個當地教會中學和毗鄰學校的醫院。過路學生多向上仰視,見這房子的布置,和屋主人生活從容光景,年輕人常不免心懷不平,以為“這是一個資產階級的房子,住下一個官僚”,除此以外,別無所知,也不想多知道什麼。自從戰事一起始,這些可愛的年輕人,已成為整個縣城活動的源泉,開會遊行,舉凡一切救亡運動,無不需要他們來參加。這些年輕人也自以為生存在大時代裏,生活改變,已成為戰爭一分子。都覺得愛憎情緒日益強烈,與舊習慣不能妥協。都讀了許多小冊子,以為從小冊子取得了一切有關戰爭應有的寶貴知識。自己業已覺悟,所以要領導群眾,教育群眾,重造曆史。

有一天,兩個初中學生代表到黨部去開會,回學校時,正見到屋主人在門前看人調馬。主人是個年紀輕輕的男子,身材雖十分壯美,臉色卻白白的,顯得血色不足,兩隻手擱在短短的皮大衣口袋中,完全如一大少爺。

正囑咐那養馬人,每天應給馬兩個雞蛋吃。年輕學生走過身時,其中之一就說:“看呀,一個荒淫無恥的代表。”另一個笑笑,不曾作聲。

那一個於是又向同伴說:“這種人對國家有什麼用處?手無縛雞之力,是個廢物!完全是個廢物!”那年青男子雖聽得分明,還以為是在說他那匹馬,就笑著說:“不是廢物,你不要以為它樣子不好看,它一天能走二百裏路!”

年青學生氣憤的說:“走兩百裏路,逃到我們這裏來,把什麼東西都吃貴了!”

“你說它吃雞蛋嗎?它有功國家的。”

那學生不樂意這種談話,輕輕的罵了一聲“廢物”就走去了。

年青男子毫不在意的轉身去告馬夫梳理尾巴的方法。卻料不到這學生正是罵他,他還心想,“兩個小朋友年紀青,血氣盛,可愛得很。”

房屋既毗鄰教會產業,與醫院相去不遠,醫院中一個外科醫生,兩月前即成了這個人家來往最勤的客人。到後來,當地另外一些年青人因為籌備演戲慰勞傷兵,向醫生借看護白衣,問及借軍衣手槍,無意中由這個外科醫生口中,透露了一些消息,才知道原來這房子裏邊正住下了一個年青人所傾心崇拜的受傷軍人。因十月裏在東戰場受了重傷,失血過多,方回到這個後方來休養治療。

醫生也是一個年青人,熱誠而喜事,不免在敘述中,給那軍人在年青學生中,造成一個異常動人的畫像。

醫生說:“你們成天看報,不是都知道滬杭路上有一個興登堡防線嗎?

他就是在那道防線打仗的一個軍官。他是個團長,有一千五百人歸他指揮。

一共三師人在那方麵,他守的是鐵道線正麵。大家各自躲在鋼骨水泥作成的國防工事裏,挖好了機關槍眼兒,冷冷靜靜的打。敵人八十架飛機從早到晚輪流來炸,一直炸了八天。試想想,炸了八天!大炮整天的轟,附近土地翻起了泥土同耕過一樣。一個旅部的工事,一天中就有八百點炮彈落到附近三百公尺裏土地上!想想看,這仗怎麼打!八天中白天守在工事裏,晚上出擊夜襲,飯也不好好的吃過一頓。到後來,一千五百名士兵和所有下級軍官傷亡快盡了,隻剩下一百二十個人,還掩護友軍撤退,才突圍衝出。他腰腿受了重傷,回到後方來調養。年紀還隻大你們幾歲,騎馬打槍,樣樣在行,極有意思的!這是你們做人的榜樣!”

好事醫生的述說,自然煽起了年青學生的好奇心。

自此以後,這個人家的清靜被打破了。先是四個學生隨同醫生來作私人慰問,隨後便五個七個來聽故事。好一陣日子,這人家每天照例都有三三五五年青學生進出,或在廊子上談天,或在小院中散步。來到這裏的多懷了一種崇敬之念和好奇心,樂於認識這個民族英雄。或聽他說說前線作戰事情,或提出些和戰爭有關的問題,請他答複。或取出一個小小本子,逼他簽名。或邀約他出席當地團體集會,聽他講演。過不久,連那兩個最激進的學生代表,也帶著愧悔之情來拜訪了。凡來過的年青學生,都似乎若有所得,這家中原有的那一分靜,看看便已失去了。

醫生來檢查這個軍官的身體時,每見他正在廊上或院中馬棚邊和學生談話,上至日本天皇,下至母馬,無所不說,醫生總在旁微笑,意思像是對那些年青人說,“怎麼樣,不錯吧,你們現在可好了,不至於彷徨了吧。

這一來你們得到了許多知識,明白了許多事情。戰爭可不是兒戲!要打下去,大家都得學這個人。好好的讀書,畢了業,進軍官學校去,好好的做一個民族英雄。日子長咧!我們要打三十年仗!”

一群年輕學生走去後,醫生來給這個軍官注射藥針,看了看臉色,聽了聽脈搏,就說,“好多了,比上月好多了。”說了卻望著他好笑,神氣正如先時一樣,意思像要說,“怎麼樣,不錯吧。這是國家的元氣,你的後盾!得你來盡點義務,好好的教育他們,鼓勵他們,改造他們,國家有辦法的!”

軍官似乎完全懂得他的意思,隻是報以微笑。很顯然,年青軍官對於這些中學生,是感到完全滿意信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