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生要軍官說說對於這些年輕人的意見,軍官就說:“小朋友都很可愛。
生氣勃勃,又有誌氣,有血性,全是當地優秀分子,將來建國的人材!我聽他們說,實在不想再讀書了,要從軍去。我勸他們要從軍先去受正式軍校訓練,都不去,倒想將來參加遊擊戰。照讀書人說法,這是浪漫情緒的擴張。能做詩人,不能作一個很好下級軍官。這種年齡一定是這麼打算。
他們都以為我了解他們,同情他們。我真正應當抱歉,雖同情他們,實在不大了解他們。他們對於戰爭,同我們看法似乎不大容易完全一致。詩意太多,太不切近事實。”
醫生說:“可是他們都很崇拜你!”
軍官隻是笑,對醫生說的完全表示同意,卻保留了一點不說,“這崇拜是無意義的,至少這崇拜並不能對於他們有何好處。因為目下的問題,單是崇拜還不成啊!事情是要人去做的!”
一個學生和一個軍人,對於戰爭的認識,當然不會一致。從不離開學校的青年學生,很容易把“戰爭”二字看成一個極其抽象的名詞。這名詞包含了美麗同恐怖,榮譽或悲壯,血與淚,愛與毒,百事綜合組成一章動人偉大的詩歌。至於一個身經百戰的軍人呢,戰爭不過一種“事實”而已,完全是一種十分困難而又極其簡單的事實。麵對這種事實時,隻是“生”
和“死”,別無他事可言。在炮火密集鋼鐵崩裂中,極端的沉靜,忍耐,縱難戰勝,尚可持久。至於慌張,奔逃,以及過分的勇敢,不必要的行動,隻是白白犧牲罷了。戰爭既是一種單純的事實,便毫無浪漫情緒活動餘地。
一個軍人對於戰爭的態度,就是服從命令,保衛土地。無退卻命令,炮火雖猛,必依然守定防線不動。死亡臨頭,沉默死去,腐爛完事。受傷來不及救濟,自己又無力爬回後方,也還是躺在濕濕的泥土凹坑中,讓血液從傷口流盡,沉默死去,腐爛完事。若幸而脫出,或受傷退下,傷愈後別無他事可作,還要再作準備,繼續上前,直到戰爭結束或自己生命被戰爭所結束時為止。在生和死的邊際上,雖有無數動人的壯烈慘痛場麵,可是一切文學名詞完全失去其意義,英雄主義更不能生根。凡使後方年輕人感動的記載,在前方就決不會有誰感動。大家所知道的隻有一件事,忍受。為國家前途,忍受。為個人出路,忍受。
因此一來,到這些年輕學生把好奇心稍稍失去後,對於這個半年來在猛烈炮火直接教育下討生活的軍人,自然重新發現了些事情。主要的是慢慢的覺得這是一個十分單純的家夥,談什麼都不大懂。便是戰爭,所懂的也好像是另外一套,並不與年輕學生想象中的戰爭相同。尤其是對於青年學生很熱心想參加遊擊戰,卻不願受正規軍事訓練,認為是浪漫情緒的表現,不切事實,缺少同情,損害了年青人的自尊心。於是一群年青學生,在意識中恢複了讀書人對軍人的傳統觀念,以為這個軍人雖有教養,有實地經驗,還是一個“老粗”。而且政治頭腦不發達,對戰爭認識還不夠深刻。
那兩個更熱心的學生代表,先還不知道軍官是個過來人,想在談話中給這位軍人一點特殊教育,接談結果竟適得其反,才發現什麼主義什麼路線軍官都比他們明白得多。因此另外發生了一種反感,以為這是一個轉變了的軍人,生活充滿了小資產階級氣息,無可救藥。本來預備跟這軍官來學的幾種軍事課程,也無興趣繼續上課了。山城雖小,本地無日無集會,年青學生都事情甚忙。於是大家就拋下了這個“民族英雄”,轉作其他有意義的活動宣傳,不久就又自己來作民族英雄。
住處回複了過去半月前那一種靜。
醫生來時,見樓上大房子空空的,放了許多椅子,牆上還懸了一片三尺見方的黑板,茶幾上還有一盒粉筆。知道是屋主人之一,軍官的哥哥,特意為年青學生上軍事學預備的。可是一看情形,就知道這種預備是徒勞了。軍官獨自坐在走廊前搖椅上,翻閱一本小小軍用地圖。好像很閑靜,又似乎難於忍受這種閑靜。
醫生說:“團長,你氣色好多了。比月前好多了。你應當走動走動。天氣好,出城去走走好。騎騎馬也無害。你那馬許久不騎,上了膘,怕不會跑路了。人和牲口都得活動一下!”
軍官說:“當真好像全好了。現在就隻走動時腿上有點發麻,別的不覺得什麼了。我不願意用撐架出去,因為近於招搖。我還真不願意有人知道我是誰!”
“可是知道的人已很多了。尤其是那些學生,都歡喜你,崇拜你。”
“那些可愛的學生嗎?”
“就是那些人,他們不是要跟你上課嗎?我聽他們說,你肯教他們,都很高興,這比平時軍訓有意義得多!”
“可是他們一定為別的事情忙,上了兩課,就不來了。這玩意兒實在也是很幹燥的,比學什麼還死板,又不具體。”
軍官提起了這件事情時,似乎不大愉快,翻出一幅地圖指定某一點給醫生看,“這裏情形越來越糟了,不久會要受攻擊的。這裏得有人!我腿好了,要回到那邊去。他們一定希望我早些去。”
“你不是還有兩個月休假嗎?”
“讓別人去休息吧,你不知道我住在這裏兩個月,已悶慌了。雖隻兩個月,好像有了兩年,這麼住下去,同老太爺似的,那能習慣?前麵老朋友多著,都在炮火裏,有意思我留在這裏,心中發慌!”
三
師部來了急電,限這個少壯軍官五天內率領那兩連傷愈兵士,向常德集中,並接收常澧師管區四營壯丁,作為本團補充。
過不多久,家中人都知道了。對這件事話說得很少,年紀極輕的新婦,一個教會中學畢業生,身材小小的,臉白白的,穿著素樸卻有一種大家閨秀神氣,毫無小說上動人的兒女情長神態,待客人去盡後,方走過大房來,站在門邊怯怯的輕聲說:“聽說來了電報,你又要去了。你不是說可以休養三個月,現在腿還不好,走路時木木的?等腳好一點走,方便得多。”
“他們要人,大家都正在拚命,我這樣住下來算什麼生活!”
“那什麼時候動身?坐船去,坐汽車去?”
“你理理我那衣箱去。我隻要那黑色衣箱,衣服不必多帶。”
“明天就要走嗎?我娘還在路上。”新婦眼睛已濕,勉強抑止著感情,“醫生說你……”
“醫生剛走!我全好了,不會出毛病。等等我同你說。”
新婦眼淚瑩瑩的無話可說,就走回自己的房裏去了。
長兄嫂亦不說什麼,隻默默的為清理要帶走的應用東西。到末了,兩夫婦從樓梯後一個小房中搬出了兩個箱子來,抬到小兄弟大房中去。把箱蓋挪開,一打盒子炮,一箱子彈,算是這卸職軍人給重上前線軍人的禮物。
哥哥笑著說:“你到這地方,不想人家知道你是誰,怕招搖。你到常德去接收壯丁,身邊總得有點東東西西!你得把幾位小將叫來,武裝起來,才像個樣子!”嫂嫂也微笑著:“你大哥以為你要的是這些東西,所以路菜也不預備。好笑。”
軍官也無可奈何的笑著,雖口上說著“大哥,還是把你這些老式寶貝收起來,將來帶遊擊隊用吧。”還依然跑到木箱邊來檢查這些輕便武器。
第二天,七個隨身的年青弁兵都穿了龐大棉背心,從收容所來見團長。
有五個兵士是手足負過傷的。平時這軍官以這些弁兵是為國家服務用的,不是私人仆役,且剛從前線負傷歸來休養,從不到家中來服務。現在聽說不久又要出發了,因此來請示。七個人一排站定在院子中,聽候訓話。七個人都是小身個子,麵目樸實而單純。軍官在換好了軍服,要往收容所去接洽開拔各事,見幾個同患難的小子,都因負傷瘦了許多,心中實在很感動。
“你們都好了嗎?”
幾個兵士齊聲說:“報告團長,都好了。”
其中一個又怯怯的說:“團長,你也好了嗎?”軍官抿了抿嘴唇,點點頭,不作聲。
大家沉默了一會兒。軍官又指定一個羞怯怯的鄉下人樣子兵士說:“趙連璧,你膀子全好了嗎?不能去就莫忙去。我們先到常德集中,一個月後再來還趕得及。”又向另外幾個樣子較活潑的兵士說,“你們三個月恩餉不是都發了嗎?怎麼還是這副告化子神氣。一定都早已花光了,輸光了。你們七個人寫個報告來,一個人向軍需處多支十塊錢。就要走路,不許把錢花到小婊子身上去。身體剛好,不能胡鬧,知不知道?”
幾個小子都要笑卻不敢笑,低聲答應“是”。意思倒像是說,“是,團長,我們都到小婊子處胡鬧過來了。”
軍官又低著聲音自言自語說:“小東西無出息,見不得女人。不怕日本兵,就隻怕尤家巷小婊子,真無出息。你以為我不在身邊,就不會知道,鬧翻了天。我當真什麼不知道?……”
其時一個廚子正攜菜籃回家,軍官吩咐那廚子:“唉唉,我告你宋均,多煮些飯,煮一塊臘肉,打十碗酒,要他們在這裏吃飯。”回頭又向幾個兵士說,“上樓去把那些槍搬下來,看看有幾支能用。大先生怕你們用二十發的用不慣,送了一打老式盒子,要我們帶到江西去!”說到末了,不由得不笑將起來,“一顆子彈都不許掉落!將來還要帶回來還大先生,借學生作遊擊隊用的!”
四
醫生得到了消息,趕來看這個軍官,好像對於這次開拔,有點突如其來,對許多問題,難於了解。
“人家請求休假不得休假,你為什麼當真那麼忙到前線去?”
軍官仿佛很快樂的微笑說:“閑不慣,你知道,享受這種清福,也是看人來的。我那有這耐心?”
“那麼,為什麼不派你接收家鄉壯丁,倒接收沿湖各縣的壯丁,這是什麼意思?”
軍官依然微笑著:“上頭意識誰知道,同樣是新兵,也差不多。就送我一團西藏人,隻要有三個月時間訓練,加上我那兩連老弟兄,開上前去保你同樣打得很好。這也有個秘密,用白粉麵代替白藥,你們不是在好些情形下,能夠用這樣藥代替那樣藥?”
“小幹部軍官呢?”
“更方便。老朋友多著,聽說我要去,都很高興同我去。不要看我們這種破爛部隊,到前線去,有兩手!第一點就是誰都不怕。任你多少飛機多少大炮,總之不怕。這就夠消耗了。”
“可是到前麵去也夠受!”
“一個軍人有什麼可怕的?為國家,什麼苦難都得忍受!”
“你要回到前方去,這裏一定有學生要跟你去,他們都很熱心,很敬仰你。”
軍官笑了。“前麵去不是玩的。他們說是那麼說,恐怕去不了。你知道,熱心和敬仰,都未必能勝過事實。事實上這些小朋友還是他們家中的人,不能自主也並不十分要求自主。他們說要求自主。他們說要在本縣做遊擊隊,這是將來的事情,時候還早咧。現在戰事正在爭奪南昌,我去年駐紮過那地方大半年,一切地形都很熟習。這時節我要去很有用處。情形不好,我就留下來在他們後方工作,抽底子,一定打得很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