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拾柒回[終回](1 / 3)

他們捨級而下,青石台階大都碎裂,有些一踩上去,便撲簌簌的滾落了小塊的碎石。下到一半,是一條頗為平坦的小徑,已看得見穀底。

一路之上,不斷見到極小的佛龕,大約是工匠隨意開鑿之作。離得近了,看得便仔細一些,紫蘇瞧見其中一尊,露在空地之上,曆經了風雨剝蝕,圓整平滑的雕塑上漸漸起了棱角。然而容貌依然清晰俊美,雙目微垂,卻透出幾分攝人心魄的淩厲,鼻梁挺直如劍鋒,和素日見到佛陀圓融寬厚似海的大慈悲之像頗不類似。

紫蘇止住腳步,多看了兩眼,一種撲麵的熟悉,她微歎道:“這個地方,連開鑿的石像都與世間的不同。你看這一尊……”她歪了歪頭,斟酌了一會,“不像佛祖,倒像……”

“像什麼?”韓紅露問道。

她想說,這雕像,竟有隱隱約約,像是身邊的男子。想佛祖初生,輕輕一句“天上地下,唯我獨尊”,氣魄如此概人,卻又渾若自然,一如說出的是再普通不過之事。其實本就天地一指,然而她終究沒把這句話說出,隻是笑笑不答。

峽底還有溪流穿過,溪水泛著淺藍色,與天際交相輝映,而遙遙相望,兩股藍色交彙在極遠的雪山之巔。而在這天上地下的藍色之間的,卻是漾漾綠色,一色華蓋也似的綠茵榆樹枝幹。紫蘇才踏上穀底,瀅潤的氣息鑽進鼻尖,她忽然一笑,看看身邊的男子,亦是俊美無儔的笑容,大約是不約而同想起了小鎮相遇。

其實若是知道生命行到盡頭,能回憶起的,全是一點一滴最美好的畫麵,何嚐不是幸福?

還未見到一個人影,韓紅露忽然折路而行,領她進入一個極大的洞窟之中。布置得極適意,他示意她坐下:“你且休息著,我會再來找你。”他走前深深看她一眼,又叮囑道:“若是身體不適,便運你家的清涼心訣。”

他修長的身影遮住了洞口射進的光線,一時間紫蘇有些恍惚,開口道:“你放心……拔蠱那一刻,我必然心神純淨,絕不起暴戾不甘之心。”清如泉水的聲音,像是祈禱,醉入人心。

韓紅露背影一僵,忽然轉身回來,站在她麵前,居高臨下的看著她,似乎強忍著不耐:“我告訴過你,會有辦法的。”

“我不知道……還有什麼比這個方法更好。韓紅露,我二哥也中了蠱毒……你知道麼?我也有私心的。若是至親至近之人為了你而無辜死去,你讓我情何以堪?”

“至親至近之人……無辜死去……”他反複咀嚼這句話,微微一笑,像是飛天樂妓所散之花,落在他的眉間,“我自然明白。”

其後兩天,她常常坐在佛像前,沒有人打擾她,一瞬間日頭便劃過了整個天空,已是黑夜。天空一如心境,梵澄明淨,她便看見著榆水活潑的濺起水滴,光線折射在水滴中,剔透出彩虹。

也隻是偶爾見到韓紅露。而他亦總是濃眉深鎖,仿佛遇到棘手難題,和她說話也是淡淡且心不在焉。

她倒有意開玩笑,本想說:“若是忙於獻祭,那麼你必然早已熟練得很了。”然而話語噙在嘴間,竟難以再繼續,她怔然……原來自己終究還是害怕的。

胡思亂想被韓紅露輕柔至極的嗓音所打斷:“阿蘇,我們試著拔蠱。我預先讓你服下一種西域來的藥劑,到時候,你全無感覺,什麼都不用怕。”

她一愣,倔強的回應:“我不想這樣。”又輕輕一笑,“你且放心,既然是在清醒的時候想好的事,我自然心中有了分寸。”清清透透一個女子,真像是冰雪雕成,透徹到可以輕易窺見到那極美好的內心。

他卻堅持:“將這杯杏蜜茶喝下。”

紫蘇知道他是為了自己好,猶豫了一下,卻依然以執著奉還:“即便是死,我並不想稀裏糊塗。”

她第一次見到韓紅露笑得這樣舒心,像是煥然新生的一個人,低聲安慰她:“隻是拔蠱,怎麼會死?”

她亦好笑:“若是拔得出來,百年間,這麼多人,又何必自危至此?”

英俊男子笑似流雲:“那麼你不喝?”

沉默的一刻,所有的情感似乎無所遁形。紫蘇接過,微一仰脖喝下,喝得太快的緣故,略微嗆著了,眼眶泛著粉紅:“我信你。其實我還是怕……那麼,就當做夢吧。”

他靜默得靠近她,伸手出去,攏住她身子,眼神似是一硯的清水,最後隻磨出了濃濃一滴老墨。

“阿蘇,就是做夢。什麼都不要去想。一切都會好起來……”

沉沉的聲線,將她帶進最深的夢境之中。而似乎清醒的唯一記憶,是極涼的觸感,淡淡落在自己唇上,像是觸及了冰晶,薄薄一片,在唇齒間融化。

韓紅露俯身良久,緩緩站直了身子,卻隻覺得一陣暈眩,他心下一驚,下意識的望向洞口,怒喝道:“白叔叔!”

白榆火慢慢的現身,神色複雜的低下頭:“主人,我都已準備好。”

“放肆!是誰主持祭祀?你做了什麼手腳?”韓紅露逾來逾心寒,像是被凝凍住了神色,低聲喝道:“給我解藥。”

“這不是毒藥。十二個時辰後,藥性自然消散。主人,屬下大膽,替您主持祭瓷。”白榆火並不看他的眼神,一邊走過他身邊,俯身看了看沉睡中的少女,輕道:“早在三危山下,屬下試驗多次,已然掌握拔蠱之法。主人放心罷。”

他從心頭升起無力之感,竟說不出話來,看著白榆火抱起紫蘇,向屋外走去。那肥厚的身軀在洞口終於回首,肅穆而歉然:“我雖是你下人,卻無法看著你這樣下去。就算是長輩的一點私心罷……”他不再猶豫,逆著光線,消失在盡頭。

韓紅露勉強在胸口提起真氣,直欲追出,卻總是不得其法。他看看時辰,強迫自己安心。盤膝而坐,緩緩運功。

然而終究還是急躁,無法靜下心來,隻覺得如坐針氈,此刻屋外掠過的青色人影於他,卻不啻於一道劈進人心的閃電,照亮了韓紅露如天神般俊朗的臉龐。

進來的男子亦是語氣急促,向來疏朗而閑然的表情早已不見,直接道:“什麼毒?”

“黑曼陀羅。”

他沉默,片刻後,掌心抵上韓紅露的背脊,低聲道:“你莫運功,讓我試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