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是如此的熱愛太陽。小學一年級第一次升國旗,那是陰天,國旗升起太陽卻不升起,我就和小朋友一起向東方跑去,要尋找太陽。我們相信隻有太陽升起,這一天才真正到來。我們要追到太陽,追到每一天。那時滿臉熱烈,風是彩色的,滿地盛開著淡紫的野菊花,我們管它叫太陽花,它們笑啊笑,在晨風裏笑彎了腰,我也笑啊笑,一腳踏空掉在了村裏的河渠裏。我躺在溝裏看天,天變成紅紅的,那是我第一次額頭出血,就堅定地把這當成太陽升起……
但今天不能讓太陽升起。我讓大家快跑。畢然在跑,肖咪咪在跑,白大哥在跑。他花了九年時間,一個人挖了這條地道,卻救了十三個人,救了整整一條丁香街。他跑得披頭散發,大聲對我說,如果這次他再被抓,第一時間就咬舌自盡,寧肯死也不回去。他還大聲說,他有一個兒子十四年沒見了,如果他沒跑出去,請我一定幫他看看那兒子。
我在風中大聲承應,如果你死了,我一定幫你看兒子。如果我死了,你一定要幫我照顧一個女子,她叫菜刀妹。你要告訴她,老子很是喜歡她。還要幫我講,以後不要耍菜刀了,菜刀解決不了任何問題。如果我死了,她就去嫁給那個穿皮衣的老大,老大比我有錢,會給她幸福……
我已看到這座城市,它威嚴矗立,直視著我們幼稚的努力。此時太陽發紅,往上跳了一跳,再跳一跳……我發了狠狂奔,前方石八斤的影子已有些渺茫,他一定能在太陽升起前跑到丁香街。
我藐一目,變態地瞪著前方,想把朝陽變夕陽,眼裏抹過一絲鐵鏽紅。
街外,巨大的石八斤被更加巨大的破鏟車釘在那根鋼鐵獨角上,直透過胸。由於失血過多,他滿臉蠟黃,身體彎曲像一條大蚯蚓。
我趕到時正好目睹這次謀殺,這個萬人敵,還來不及跟任何敵人交手,就被斜刺裏殺出的破鏟車轟破身體。敵人不給他任何交手的機會,不必給。大虎斯文地把眼鏡推了推,讓三虎操作把杆,將石八斤從獨角上滑下,然後向街內開去。龐大的拆遷隊伍依次跟進,在街小廣場集結。
我兩腳發軟地跑過去。那隻猴子發出淒迷的叫聲,在主人身邊跳來跳去,不願走。他胸有個碗大的洞,並沒向我招招手,或是撓一撓滿是毛的胸膛,隻把猴子脖子上的包包抓住,含混地說了聲猴頭,拿去……迅速死掉。
我抬頭,就見二虎帶著一隊拆遷隊撲上來。轉身想逃,卻被按住。我大喊猴頭,拿去。猴頭一聲悲鳴,縱身跳上房頂,卻不願離去。
二虎把我五花大綁,掛在一輛破鏟車的獨角上。戰鬥還未正式開始,我知道,他想讓我看丁香街怎樣被拆掉。我閉上眼睛。他就使勁把我的眼皮扒開。我想咬他。他熟練地用膠帶把我的嘴巴粘住。想了想,又把我的眼皮扒開,粘住,粘定在一個最大廣角。我大聲呐喊,無法出聲。我不忍猝睹,卻被吸引。
我從未從這樣的角度看到過丁香街。所有的朋友和敵人都在匣子裏,像一出皮影戲,剪影來來回回,輪廓清晰。我也從未在這個高度看待世界,世界被壓扁,光明和黑暗被壓在一張底片上,共同曝光,卻依次成像,分得清天使與魔鬼,聖者與小人。
我看見了竇麻子。他毛腰帶了七八個人從長城那邊小跑而來。臉上所有的麻子都在放光芒,照亮他隱秘的前程。錢小二低頭拍著DV,一轉頭,就被他打翻。
我又看見何無畏單手端酒,正跟幾十個隊員大聲呼喊著什麼。那些兄弟冬天裏都脫光了膀子,人手一根粗木棒,血脈賁張。高姐還擺了一麵很大的鼓,咚咚開始敲。她在學梁紅玉擊鼓戰金山。她敲得真爛,完全不在鼓點,可兄弟們受到鼓舞,仰脖就喝下,酒碗砸碎得咣咣直響。
那個角落是顧師傅和區長春,他們那麼瘦弱,還是很堅強。顧師傅還在土墩上試揮了幾下那根棍棒,濺起一些塵土。我很想對他說,那根棍棒對你而言太重了。不過,欠你的理發費一定給你,很想理個新潮發型。
我轉過眼睛,竟看到一頭胖胖的黑熊。它本來歡天喜地在後院玩作揖,忽然奮力掙脫了鐵鏈,從後院跑到前麵。它站在城頭,眼睛望著石八斤這邊,很不解的樣子。鼻子嗅了嗅,突然捶著胸爆發出一陣哀嚎,縱身就跳下壕溝。後麵的何無畏也追趕不及。石八斤曾告訴我,所有的熊其實都是瞎子,比我還瞎,但它們的鼻子很靈,能分辯出三裏外的來的是幾個人。
我內心激越,眼睛忽然竟開始有透視功能,世間的一切盡能看見。我看見坐在破鏟車裏的三虎捋起袖子,鼓了鼓強大的肱二頭肌。旁邊的大虎,用一塊柔軟的布擦拭著鏡片,還哈了一白氣。大虎是個斯文的人,他的手指又長又白,非常適合彈鋼琴。他真的在彈鋼琴,手指依次向額頭上彈去,麵露微笑,說他都等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