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他如此一說,張華軒忍不住噗嗤一笑,用手指著張之洞笑道:“就知道你會這麼說!你們這些書生哪,翻看了幾本書就以為天下都治得了。書生,看書也莫要被書給哄了。我問你,淮安治下山陽縣有多少戶口,多少壯丁,一年打多少官司,收多少糧賦,折耗多少,世家多少,境內幫派勢力如何,宗族勢力如何?三班衙役中,你如何能分清楚誰是奸滑之徒誰忠誠可靠,然則奸滑之徒之中有多少能做事的,忠厚老實卻又沒有能力做事的?師爺之中,有多少吃請拿髒的,有多少按著常例做事不逾規的?這些東西全是學問,又不是書本上的學問,你一個二十歲的外地人,剛到山陽做知縣,你得有師爺,有衙役幫手,你任期三年,先得花多少事把這些理清。理清自己身邊的人後還得理地方的,然後你能做多少事,做起事來,又能全得上司支持否?上司、同僚、三年一次吏部查考,要不要打通關節,是頂是和是避,如何分清?又比如你是貴州人,原籍南皮罷了,現下讓你到廣州某地為知縣,言語都是不通,數月之內,你能分清一切,治理境內安然無事?若是有天災如何,有人禍又當如何?治一縣不難,笑話!聽到你這話,莫說一縣的親民官,便是一鄉一村,我也斷然不能教你去做!”
說到這裏,張華軒已經是正顏厲色,而張之洞汗如雨下,然而張華軒話猶未完意猶未盡,他身邊這些幕僚都是他苦心尋來,任何一個在當時都是難得的人才,個個都是掐尖的聰明人,比如周馥,在清季是做到總督的人物,****鄖、馬相伯兄弟倆,一個也是封疆大吏,一個是後來複旦大學的創始人,赫赫有名的世家子弟,文才政略,都屬一流人物。至於左宗棠,那更不必提了。
放眼看去,當時中國的精華人物,已經有不少人在此了。
這些人多半都是智商過人教育更是得天獨厚的人傑,能在清末民初的大時代裏成為風雲人物沒有幾把涮子是不成的,張華軒也不是蠢人,不過單論起智商來,怕是未必能勝過這裏任何一人。
雖然他們都是如此優秀傑出,不過畢竟還是有時代的局限性,有人自視甚高,有人名士脾氣大,也有人有些食古不化,總的來說,才能高,脾氣和毛病也不小,也算不是是近代意義上的人才。張華軒把他們帶在身邊,隨時言傳身教,使他們的能力進步還是其次,關鍵是改變他們的思維方式,再配合他們固有的能力,就是未來幾十年內政府的中堅班底了。
當下又接著斥責張之洞道:“適才所說,還是舊時的治理罷了。現下山陽一縣,有多少家商號,又有多少工廠,三教九流,流動的人口超過四十萬人,光是開店做小生意的外地人就有好幾萬人,這些人每天有多少事,你這個知縣一個料理不好,就是多大的麻煩?防火防災防病,哪一樣不要專門知識,哪一樣不要你事必躬親,我且問你,一個萬人大的工廠要多少地多少人多少消防設施多少醫生坐診每日需多少米糧,這些你可清楚,耗費多少,營利多少,你能明白?若是你都不懂,我要你一個畫食伴諾的知縣有何用?或者你凡事委於師爺,而山陽一縣公務人員又有多少,是舊時幾個師爺就能輔助你治理得來的?治理一縣甚易,你也說的出口,當真是狂妄自大,昏聵之極!若是把山陽交你,現下山陽一縣每年交給我的賦稅白銀超過千萬兩,換你去做,能保持否,能增益否,若能,你立軍令狀,我立刻讓你署理山陽知縣!”
張之洞算是聰明而又有風骨且又不乏官場手腕的人物,他一生也算開明,並不特別保守,所以張華軒認定他有可取之處。不過此人最大的毛病就是舊學底子太深而致於輕視新學,在任督撫大臣時還保持著名士派頭,光是他在湖廣總督任上辦南洋鐵廠虧損的白銀就超過千萬,在此人手中辦理的實業多半有名無實而至虧損巨大,所以此人善做官,善博名,而不善於實事,張華軒帶他在身邊,每常提醒,而每次的訓斥,都沒有今日如此狂風暴雨般的暴烈。
眼看張之洞的臉皮上幾乎滴下血來,張華軒長籲口氣,知道今日這樣也差不多了,當下緩和了口氣,目視諸人道:“張孝達的這些毛病,你們也有,總因諸位先生都是大才,我百般客氣,其實這些話早該說了,今日孝達惹惱了我,才使我這般,倒也是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