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幾天九江看到新聞,鏡頭一晃,掃過葉慎寬,一身黑色的西裝,似乎又瘦了,神色悲戚而克製。身旁站著同樣穿黑衣麵目姣好的女人,大約是他的妻子。
一瞬間她想到許許多多的事,小時候過家家,每次她都是葉慎寬的新娘,每次小朋友們搭了轎子,總是讓她坐上去,嫁給他。二十二歲生日那天,她拿起那張支票,仔細地看著他的簽名,鐵鉤銀劃,幾乎要透過了紙背。曾經那樣的傷痛,她花了好久好久的時間,才可以漸漸平複,哪怕結痂的傷口底下仍是不可觸碰的潰瘍,可是她不會再讓自己傷第二次。
沒過幾天傳媒集團人事變動,從上到下幾乎都換了一套班底。新任的領導特意找她談話,要把她調到日報去當記者。
她婉轉地想拒絕:“我怕自己沒辦法勝任,那崗位太重要了。”
“這也是鍛煉嘛。”領導非常篤定的語氣,“年輕人應該多鍛煉自己,就這樣吧。”
事情並不多,也不算累。她是記者又不是編輯,不用擔什麼太大的責任,好處是工資大漲,而且大部分情況下都有通稿可以用,就是天天有會議要跑。那天她去會場,結果正好遇見陳卓爾,他見了她還挺驚訝:“你到這兒來幹嗎?”
“我現在幹記者了。”她把記者證在他麵前晃了晃。出院後她還沒見過他,他簡直是一臉黑線的樣子:“好好的你幹什麼記者?”
她還以為是他暗地裏使了手段呢,現在才知道猜錯了,她隱約想到什麼,沒有做聲。
下午有新聞發布會,她是新人不免手忙腳亂,結束後才發現自己資料沒拿齊。周圍的同行都已經走得差不多了,餘下的人她一個也不認識。發愁的時候就想給陳卓爾打電話,一想到自己什麼事都要找他,也太無能了,不禁覺得泄氣。她一個人坐在空落落的大廳座椅中發怔,直到有人走近也沒有注意。
那人卻在她身旁停住,問:“韓記者?”
她抬起頭,隻覺得這人有點眼熟,卻想不起來在哪兒見過,她還以為是工作人員,於是赧然問:“請問資料還有沒有多的?我差了一份關於工信部的。”
那人打了一個電話,沒一會兒就有人送過來一整套資料。他將資料遞到她手中的時候她終於想起來,這就是那天送自己和葉慎寬上車的那人。看來並不是葉慎寬的秘書,但肯定是他非常信任的人。
“我讓司機送你回去吧。”
“不用了,我打車就可以了。”
那人微笑:“還是送送比較方便。”
她覺得自己像是隻飛蟲,怎麼也掙不開那天羅地網,越是掙紮卻越有更多的羈絆縛上來,隻是動彈不得。司機仍舊把她送到那個院子裏,葉慎寬站在樹下等她。巨大的銀杏樹落了一地金黃的小扇子,仿佛整個院子都鋪著金黃色的地毯,他就站在那一地金黃中央,看著她從車上下來。
她想起自己家的院子裏,原來也有這樣一株古老的銀杏樹,每到深秋的時候,葉子緩緩地飄落,隔窗看去,絢爛似電影鏡頭。有時候他過來找她,並不走正路,而是從後院翻牆過來,那個帶鐵藝柵欄的矮牆很好翻。她總是在二樓的窗前擔心地看著他,嘩嘩地滿天飛落著金色的小扇子,少年的身影亦輕快似一隻飛鳥,躍進她的視線裏。今時今日,仿佛那影子竟能撞進她胸口,隱隱生疼。
偌大的屋子裏,還是隻有他們兩個人。他親自給她拿了一雙拖鞋:“換上吧,不然腳踝會腫。”
因為去參加發布會,她要穿得正式些,所以穿了高跟鞋。他還記得她不能穿太久高跟鞋,不然腳踝會腫。她看著他就那樣彎下腰去,把拖鞋放在她麵前。他低頭時露出後頸的發梢,中間夾著一根銀色,她眼尖看到了,隻覺得心裏一酸。
他果然有白頭發了。
他很少在人前低頭,看見他如此模樣的人應該不會多吧。她幾乎想要流眼淚,她愛了這麼久的男人啊,才不過三十多歲,就有白頭發了。
他直起身子,伸出雙臂抱住她,她沒有動,他似乎終於呼出了一口氣。
她真的很想他,看電視的時候都會覺得心裏抽痛,遠遠見到相似的影子都會下意識地尋找,她恨過他,怨過他,卻沒有法子停止愛他。
她終於還是掉了眼淚:“讓我走吧,我不想再看到你了。”
他固執地不說話,也不動,她也不知道為了什麼,可是眼淚一陣陣湧出來,浸透了他肩上的衣服。她哭了很久很久,就像小時候那次一樣,他弄斷了她心愛的玉墜。她哭到他手足無措,終於隻能答應她。在這世上他那樣能幹,隻是拿她毫無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