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去奪她手中緊緊攥著的名單,她徒勞地不肯放手,他手下加勁,一根一根掰開她纖細的手指,一寸一寸地將名單從她指尖奪出。她終於絕望:“顏誌禹!”相識至今,已經是三年零六個月十九天,她一共叫過他名字四次,每一次都是在那樣痛恨絕決的情形下,以無比的憎惡的口氣。即使在貌似美好的一段時光裏,她亦從來沒有喚過他的名字,縱然偶爾露出一絲笑顏,那笑顏背後定然另有目的,他明明知道,卻一次又一次放任。
就當她是真的吧……一次又一次這樣自欺欺人……就當她是真的吧,那些偶然溫存的話語,那些稍縱即逝的笑容,實在太讓人貪戀,於是一次又一次地忍耐下去……就當她是真的吧……忍得越久,越對那虛幻的貪戀絕望,明明知道即將永遠失卻,卻隻能眼睜睜看著,無能為力,無法自拔,連他自己也不知道哪一天會再也欺瞞不下去,最終會爆發。
他奪過名單,大步走向外間的起居室,打開了桌上的台燈。她從門間望去,清清楚楚地看到他拿起筆來,重重地勾掉某個名字。
他走回來,將名單狠狠摔在她的臉上。
她紋絲未動,任由那張紙緩緩飄落地上。
終於還是走到這一步。
她一步一步將自己與他逼上絕路。
為何反倒覺得如釋重負?她蹲下去,拾起那份名單,看到被他用紅筆勾掉的那個名字,熟悉而珍愛的容顏仿佛隨著這名字慢慢浮現,她緩緩將名單貼在心口。下一秒鍾,他已經劈手奪開名單,胸口的起伏似乎再也無法壓抑,他聲音猶如困獸,嘶啞而狂亂:“你如果求我,我也許會放他一條生路。”
她垂下眼簾:“我再也不會求你了,要殺要剮任你。”
他的呼吸沉重而紊亂,他終於狠狠揚起手來,她閉上眼晴,可是意料中的疼痛卻遲遲沒有到來。她睜開眼睛,他的眼神如要噬人,而她安然與他對視,眸光如水,竟不再起半點波瀾。這是他第二次想要動手揍她,第一次是兩年前她故意從樓梯上滾下去,流掉腹中才隻三個月大的胎兒。他從前線趕回來,差一點對她動手,最後還是像今天這般,緩慢而無望地放了下去。到了如今,到了今天這樣的地步,他竟然還是不忍碰她一根指頭。如果傷到她,他會比她更痛。那是心傷,不可計數,無可救藥。
從來都是一敗塗地。
從見到她的那一天起。
已經注定他會敗得沒有半分餘地。
如果命運真的可以選擇重新開始,他寧可永遠也不曾遇上她。
她是一顆流星,在相遇的刹那照亮他的整個生命,然後他用餘生所有,隻能仰望她無情劃落,遠去在永不可企及的天幕。
他從來不曾得到過幸福,卻知道失去她的每一分痛苦。
一種莫名的虛空湧上來,仿佛整個人都被掏得空空的,再也無法填滿。那是生命裏最重要的一部分,卻被硬生生從他體內撕裂開去。那種椎心無望的痛苦,比兩年前更令人恐慌。如果她不回來,他真的以為自己忘記了。他曾經花了那樣大的力氣去忘記,毀掉與她相關的一切。燒掉她用過的衣物、家具,拆毀她曾經住過的宅子,她曾經走過的花園他亦下令荒棄,用竹籬圍起來,再不許人進入。
他真的以為忘記了。
把生命裏最重要的一部分割舍掉,然後,若無其事地當做安然無恙。
兩年前,他曾經那樣堅忍地說過:“永遠別再讓我看見你。”
可是隻有他自己知道,這個永遠,有多麼令人絕望。
而她永遠也不會知道,在分離的這兩年間,他曾經見過她三次。每一次幾乎都是瀕於崩潰的時刻,他真的無法再忍耐,不能抵禦那種蝕心刻骨的相思,隻得想盡了方法,為了可以遠遠地見她一麵。
一次是背影,隔得那樣遠,她坐黃包車回家去,他的汽車跟在百來步開外,一直跟到了巷子口。他眼睜睜望著她的身影漸漸遠去,直至從眼前消失掉。另一次則是在洋行門口,她與同事笑語嫣然,渾然不知整條街上幾乎都是便衣的憲兵,而他在洋行對麵樓上的窗前,已經眺望她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