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次是他在康朗遇刺之後,傷得那樣重,他幾乎以為自己活不了了,所以一直想,總得見她一麵才好,如果真的會死,總得見她最後一麵才好。可是不能讓她知道——哪怕是死了,也不能讓她知道。
幕僚們傷透了腦筋,隻得鋌而走險,由情報部門出手,設計了一場車禍,將她的哥哥撞成輕傷,送去同一家醫院。
終於見著滿臉焦灼的她在走廊裏等待,而隔著一扇窗,近得連她的足音都能聽見。那是兩年裏離她最近的一次,空氣中似乎都有她身上熟悉的芬芳,她在走廊裏焦急地徘徊,到了最後,她垂著頭,半靠在窗上。
如果能伸出手去,他幾乎就可以攬住她的肩頭。
他卻躺在病床上,絲毫不能動彈,隻能透過小小的一方特製玻璃,看見她姣好的側影。因為擔憂,她眉頭微微蹙起,長長的睫毛像小小的扇子垂合下來,眼中似乎有淚光。
而她,從來不曾在他麵前哭過。
哪怕是第一次,他用最卑劣的方式得到了她的身體,她亦沒有哭,隻是睜大了眼睛,無比憎恨地望著他。
他錯了,錯得那樣厲害,以為得到了她的人,就不會在乎她的心。可是他錯了,他要的根本不是她的人,他要的是她,完完整整的她。他錯得那樣厲害,隻好步步錯下去,直到無法可想,不能挽救。
那是唯一的死門,絕不能碰觸的地方。留在這個世界上,成為他任人宰割的軟肋。
幕僚長幾次私下裏勸他:“算了吧,遲早會拖出大禍來,還是殺掉算了。”
他一次又一次斷然拒絕,最後勃然大怒:“誰敢動她一根頭發,我就要誰的命。”
也以為,這一生就這樣了。
或許十年二十年裏,還可以有機會,遙遠地望見她。漫長的歲月裏,她都成為深埋在心底的一抹回憶。
可是她竟然回來了。
重新見到她的那一日,正是他到大學演講,禮堂裏座無虛席,窗外走廊上擠滿了人。內勤主任想到康朗的那次遇刺,幾乎急得滿頭大汗,所有的人全布置出去,裏裏外外,密密麻麻全是人。全副武裝的崗哨仿佛一個個樁子,隔不遠就有一顆,深深地釘在洶湧的人潮中,劃出一道無形的鎖線。
人那樣多,卻鴉雀無聲,隻聽到自己的聲音在擴音喇叭裏傳揚開去,帶一點輕微的嗡嗡回響。稿子是秘書擬的,一貫的文采斐然,而他念得抑揚頓挫,聽得底下那樣多的人都激情澎湃地仰著臉。麵對那樣多的人,他莫名地有絲倦意,想到自己棄學歸來前夕,在彼岸那間赫赫有名的大學空蕩蕩的禮堂裏,最敬愛的教授不無惋惜:“顏,為什麼要放棄?你那樣有天分。”
他歉然地答:“家父病重,我不得不回去。”
教授完全不了解地聳肩:“東方人——”
他學的是機械,現在想來幾乎是滑稽。父親素來疼愛自己,因他是最小的一個兒子,所以未免驕縱了些,竟然任由他去留洋學了機械。長兄自幼跟著父親戎馬南北,沒念過洋學堂,二哥與三哥卻是軍校畢業,如果不是兩位兄長先後戰死疆場,如果不是最得誌的三哥率兵嘩變背叛父親,無論如何也輪不到他被迫來挑起這樣一副重擔。臨危受命時他不過二十二歲,所有的統領幾乎都是叔伯長輩。他至今猶記得那夜,風雨交加,冷雨瀟瀟地拍打著玻璃窗,墨綠色的琉璃燈罩下,燈光是微微一團黃色的光暈,照得屋子裏晦暗不明。在父親榻前,餘子衡微微低下頭去,說:“請大帥放心,我等必將視四官如若大帥。”燈光照著餘子衡花白的頭發和通紅的雙眼。父親始終放不下心,因他並不甚像他的幾個哥哥,父親曾經說過:“四官太重情義,日後必為所累。”臨終之前,父親緊緊地攥著他的手,那樣多的言語,可是不能再道一字,隻是望著他,一直到咽下最後一口氣。
五年後的一個晴朗秋日,他慢慢地擦拭完佩槍,終於在槍決餘子衡的手令上簽了字。他想到小時候這位餘叔叔馱著自己去折樹上黃澄澄的枇杷,枇杷大而甜,一顆顆剝得水淋淋的喂到他嘴裏去,塞得一張小口滿滿的,鼓起圓圓的一個包,小小的自己咧開沒有門牙的嘴,笑得那樣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