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5章 Chapter03 舊時風月 (2)(1 / 3)

那樣金晃晃的日頭,照得他微微眯起眼睛,垂下眼去,重新將佩槍零零碎碎的部件一一裝回原樣,冷峻的眉目間已經帶了一絲倦色。十餘年下來,竟然一步步走到了今日。那樣多的槍林彈雨,大大小小的征戰,吞並了一個又一個割據為王的督軍,連他自己都詫異這一切來得輕易。他竟然一一做到了,實現了父親昔日的萬丈雄心,終於挾重兵北上的那一年,他正好三十二歲。

誰還曾記得他學的是機械?如今他唯一可能接觸的機械,大約就是佩槍。

考慮問題的時候他常常取出佩槍,就手慢慢拆成零碎,再一個零件一個零件地裝回去。為此侍從室隨時隨地都預備有黑絲絨,供他擦拭槍。他拆得極慢,裝得更慢,等到一支槍裝回原樣,必然是已經對所慮的問題下了決斷。

侍從官曾經講笑話,說他一擦槍,不是即將用兵,就是要殺人。

總歸是叫人怕的吧,自己這個人,連最親近的機要秘書平日見了亦總是唯唯諾諾。

隻有她不怕他。

認識的時候她並不知道他是誰,曾經有次高談闊論,講到時事,她批評顏誌禹把持內閣,操縱軍政。

他覺得好笑,有意逗她說下去,她卻不肯講了。

黃昏時分送她回家去,歸鳥投林,一群群融入深紫色的暮色中去,遠處城牆的影子像一條淡灰色的巨龍,橫亙著巨大堅強的磚背。月亮升上來,有明亮如水的清輝,城牆狹長的影漸漸凝成濃重的黑色。她微微仰著臉,說得正高興,微風吹動她後頸裏的幾絲茸茸碎發,他不禁想到水蜜桃,芬芳而香甜,一時不由得嗓子發緊。隻是攥緊了車把,扭得十指都生了酸痛。她忽然亦覺得了,說:“還是我自己推車吧。”他答:“不。”仍舊替她推著她那部腳踏車,伴著她緩緩往前走去。

她走路亦像小孩子,時不時踢到石子,忽然想起來:“咦,這條路今天真冷清。”

當然冷清,林蔭深處,不知隱著多少憲兵,早就隔絕了行人交通,所遇到的路人其實皆是便衣。隻有他與她沉默而緩慢地走下去,手中扶著的腳踏車偶然撞到一顆石子,“啪”一聲響,重又歸於沉寂。

他忽然說:“來,我騎車帶你。”

她遲疑了一下,他忽然笑了:“原來你也有害怕的時候。”

她“呸”了一聲,說:“我倒不怕你摔著我,我怕你摔著自己,到時我可不管你。”

他學她的樣子“呸”:“我車技好得很。”

到底還是他騎車帶著她。車輪飛轉,他有好多年不曾騎過腳踏車,一路歪歪扭扭。她在車後座粲然大笑:“吹牛皮!吹牛皮!”她越是亂動,車扭得越是厲害,他用力蹬著腳踏,車子終於平穩地滑向前方。她的笑聲散在晚風中,一任裙幅如帆曳過夜色。風裏有她發絲的清香,腳踏車前簍裏是他帶給她的大捧子花,那香氣如同月色一樣,清甜得無孔不入。

那晚的月色那樣好,他此生都會記得。

她家院子是低矮的紅磚牆,庭中有株極大的石榴樹,枝葉一直探出牆外來。火紅的千葉重瓣,一朵朵綴滿枝頭,夜裏辨不出顏色,亦知道那紅的濃烈,仿佛一簇簇火,燃到極處便驟然一暗。

他與她道別,說道:“這石榴花開得真好,過幾個月請我吃石榴吧。”

她哧地一笑,說:“這是千葉石榴,隻開花不結果。”

一語成讖。

幸福如同她的笑顏,總是仿佛觸手可得,卻又永遠遙不可及。

許久之後他一直在想,她是幾時知道的?她到底是幾時知道的?

或者是他生日那天,他們在一間小小的館子裏吃麵,她神色頗不自在,總是怔忡凝神。抑或是他送她歸家的第二天,她留意到極遠處總是跟隨他們的汽車。

他起了疑心,可她掩飾得極好,他被她瞞過了。或者,他願意相信自己被瞞過了。

他並不知道,或者,寧願不知道。

直到他終於迫她求他的那一日,他從來沒有那樣恨過一個人,從來沒有過那樣強烈的恨意,從體內每一根細微的血脈迸發開去,像是一種淋漓盡致的疼痛,椎心刺骨,就像有人狠狠地剜去心髒。他曾經想,如果可以殺了她,如果可以將她硬生生從記憶中剝去,那麼,該是何其幸福。

他的聲音冷靜自持:“你明白我想要什麼?”

她的眼神空洞,聲音亦是:“我既然來求你,當然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