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九功隻大著膽子道:“皇上,奴才派人送八阿哥回去。”見皇帝略一頷首,便去攙胤禩起來。偏偏胤禩年紀雖小,性子卻不易轉圜,將他的手一甩開,不假思索道:“皇阿瑪,兒子的額娘出身卑賤,皇阿瑪嫌棄,兒子卻不能嫌棄……”話猶未落,隻聽“啪”一聲,皇帝將手中的折子摜在地上。上好白宣綿軟如帛,哧地鋪散開,如一條僵死的白蛇。
梁九功瞧他將手高高舉起,嚇得連忙撲上去抱住了皇帝的腿:“萬歲爺!萬歲爺!八阿哥隻是孩子,說話不知輕重,萬歲爺將他交了書房裏的師傅們好好飭責就是。大熱天的這樣動氣,八阿哥是該罰,您別氣壞了身子。”隻覺得皇帝的身子竟然在輕輕發抖。那胤禩終於似有了幾分懼意,“哇”一聲哭出聲來:“兒子不孝,惹阿瑪生氣……”哽咽著牽住了皇帝的袍角,“兒子是聽人說,額娘病得厲害,所以才想著能請旨去瞧瞧。皇阿瑪不許兒子去,兒子不去就是了。”
皇帝的手緩緩垂下來了,殿中隻聞胤禩輕輕的啜泣聲。過了良久,皇帝對梁九功道:“派人送八阿哥去瞧瞧他額娘。”
梁九功答應了,胤禩磕了一個頭:“謝謝皇阿瑪。”方起身隨梁九功慢慢卻行而退。忽聽皇帝道:“等一等。”忙垂手侍立。皇帝隻是凝視他片刻,卻溫言說:“洗把臉再去。”梁九功忙帶了胤禩出來偏殿中盥洗,派了兩名太監好好送去西六所了,這才返身進來,侍候皇帝去上書房召見奏議的大臣。
待從上書房再回乾清宮,已是黃昏時分,各宮裏正舉燭點燈。小太監們將禦案兩側的赤金九龍繞足燭台上的通臂巨燭一一點燃,殿中便漸次光亮起來。皇帝批閱奏折時,本來有小太監侍候朱砂,這日梁九功卻親自調了一硯朱砂,換下那用殘的來。見皇帝舔飽了紫毫禦筆,卻略一凝神望著自己,便低聲道:“要不奴才去瞧瞧?”
這樣沒頭沒腦一句話,皇帝隻是緘默不言,沉吟片刻,在折子之後批了幾個字,便將筆一撂,伸手接了宮女遞上的茶碗。梁九功偷瞥見是“知道了”三個字,心下略略一鬆,悄無聲息便退了出去,囑咐另一名總管太監張三德:“我有差事出去一趟,你好好侍候著主子。”
張三德不知端倪,隻笑道:“老哥放心。”
燈芯爆起一朵花,驟然璀璨,旋即黯然失色。小太監忙拿了熟銅撥子來剔亮了。皇帝隻覺得雙眼發澀,身後宮女輕輕打著扇子,那風卻是熱的,叫人隱隱生出幾分浮躁,推開折子便叫:“梁九功。”
卻是張三德答應著進來,皇帝這才想起梁九功適才出去了,原來此時還未回來。這樣一想,卻覺得殿中越發悶得透不過氣來,身上的團福紗袍本來已經輕薄如蟬翼,此時身上汗意生起,黏膩得令人不暢。聽張三德問:“萬歲爺要什麼?”便說:“去沏碗茶來,要釅釅的。”
張三德答應了一聲退下去。他又看了幾本折子,茶卻仍然沒有送上來,抬頭正待要問,卻見殿門外有人捧了茶盤,卻是個衣衫素淨的宮女,姍姍款步進來。待得走近,正巧一線涼風暫至,吹得她碧色的衣袖輕輕拂動,體態輕盈,宛若步步生蓮。那風一陣陣吹進來,風裏卻有幽幽的暗香盈動,夾著一縷若有若無的茶香。他手裏擎著的一枝玳瑁管的紫毫,不知不覺擱下來。
她走到禦案之前,盈盈曲膝行禮:“皇上萬福金安。”
妃嬪見駕向例隻是肅一肅,她久不麵聖,所以按規矩跪下去。他不叫起來,她隻得跪在當地,心裏反倒安靜下來。
這一跪仿佛跪了許久,也仿佛隻是一個恍惚,他就回過神來:“起來——不是說你病著?”
夏日衣裳單薄,衣袍的下擺極小,花盆底的鞋子跪下去,等閑是不好站起來的。她謝了恩,心裏躑躅,況且手裏捧著茶盤。他亦想起來——本來可以叫身後的宮女去扶,但不知不覺就起身伸了手。那手溫軟如同記憶裏的一般,握入手中輕柔綿軟,卻不得不放開了。她輕聲道:“隻是身上有些不耐煩,萬歲爺打發八阿哥來瞧我,我就覺著好多了。”
她那樣愛孩子,那年他親手從她懷裏抱走,她不能爭,不能辯,不能悲,不能慟,連眼淚都不能流,還要謝恩。那便是最後一麵了,從此再沒有見過她,除了闔宮朝覲的場合。那樣多的妃嬪,依班行禮,花團錦簇裏他從不注目,可是——總是避無可避,猝不及防,夢裏總是驚慟於那一雙眼睛,哀涼如死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