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鳳眼花繚亂地看著他們扶起徐先生,那徐先生似乎睜了睜眼睛,看著這些人,忽然問:“敘安呢?”他聲音並不大,可是屋子裏安靜,小鳳隻覺得那些人似乎都打了一個哆嗦似的,都站定了不動,連攙他的人都定住了,仿佛他一開口就像施了法似的,這些人都不敢再動彈。
終於有人畢恭畢敬地答:“何先生在汪主任那裏等消息,我們已經出來半日了,隻怕連衛戍那裏都已經急了。”
那徐先生道:“讓他進來——先讓他坐。”
那些人這才知道他是真醉了,於是大著膽子哄著他:“先生,先回去洗個澡,何主任在等您呢。”一邊說一邊攙住。汽車早就停在了門口,那些人攙著他上了車。小鳳這才如夢初醒,追上去問:“你們是徐先生的家裏人吧?是接他回家嗎?”
先前那人回頭對她笑笑,說:“我們都是徐先生的學生,姑娘你放心吧。”
小鳳隻覺得這事處處透著古怪,那徐先生明明跟她說過,他不是教書先生。可是她也不敢多問,隻擔心這些人是壞人。於是又輕輕喚了聲:“徐先生……”
那徐先生睜開眼睛,看了看她,似乎累得很,聲音也很低:“去上學吧,別耽擱了功課。”
小鳳不知道他在說什麼,莫名其妙站在那裏,看著這些人關好了車門。先前那個穿西服的人卻又走過來,特意遞給了她一個小包,說:“聽先生的話,去上學吧。”
等到汽車開走,小鳳還站在那裏。街頭的煤氣燈早就亮了,照見雨絲斜斜的,織在天地間。風吹在身上都覺得冷了,她才把店門掩了進去。手裏還拿著那紙包,不知道裏頭是什麼,於是隨手撂在茶桌上。
等她把鋪板都下了,才把那紙包打開看,裏頭竟然全是一百元的票子,小鳳數了數,足足有十張,那就是一千塊了,足夠把隔壁的鋪子都買下來了。她心裏又慌又亂,因為從來沒見過這麼多錢。她把錢包起來,想著,這可不能要,得還給人家。
從這天開始,她每天都在店裏等,可是那個穿西服給她錢的人再沒有來過。不僅那人沒有再來,連那位徐先生也一直沒有來過。
到了年底算賬的時候,她看到賬簿子上記的,徐先生還有四塊錢存著。她想起那天晚上的事,就覺得像是放電影一樣,那些人真像電影裏的人,又斯文又好看。不過徐先生隨口一句話,他們就給她一千塊錢,想必徐先生也是位有地位的人,不過有地位的人,為什麼喜歡吃自己做的粗茶淡飯呢?
小鳳想不明白。
那一千塊還被她壓在箱底,她也並不著急,她想他上次也是隔了一年才來,所以想,明年那位徐先生總會來的。
第二年,那位徐先生仍舊沒有來。
第三年,徐先生還是沒有來。
等到第四年春天的時候,有一天街上亂哄哄的,都在吵嚷著買報紙來瞧,說是慕容灃逝世了。小鳳雖然不大認得字,可是見隔壁老板娘買了報紙,於是也過去瞧了瞧熱鬧。報紙上頭登著慕容灃先生的照片,小鳳看了好大一會兒,隻覺得麵熟,她想了半晌,才想起來這照片上的慕容灃先生,倒有點像那位徐先生,不過白頭發更多點,樣子更威嚴些。她也沒見過幾位有地位的人,想必這世上有地位的人,都長得差不多吧。
於是小鳳想起來,那位徐先生還有四塊錢存在自己店裏呢,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會再來吃麵。還有那壓在箱底的一千塊錢,如果他不來,自己要還給誰呢?
枉凝眉
雨下了一夜,天明時分終於停了,積水仍順著溝簷淅淅瀝瀝地落下來。
一醒來,眩暈,眼澀,全身骨頭發痛,頭重如鐵,仿佛自地獄中回到人世,三魂七魄都還沒有歸位。強打精神,伸手拉開窗簾,窗外就是芭蕉青翠欲滴的大片葉子,殘積的雨水自葉上傾下,“嘩”一聲輕響,灑得滿地。葉底有隻小小的鳥兒,羽毛鮮亮,“嘰”一聲竄入扶桑花叢,不見了。微紫的東方透出一縷晨曦,今天竟然是晴天。
門外的女仆聽到動靜,已經在低低地敲著門,謹慎地叫了聲:“夫人?”
白緞睡衣寬大的衣袖在微涼的晨風中飄拂,微曳的袍角沙沙地拖過地板,精致的蕾絲花邊襯在烏木似鏡的地上,她有些厭倦地想,再美麗又有什麼用?就像窗外的日出,在烏池漫長的雨季裏,不過曇花一現,或者再過兩個鍾頭,大雨如注,又重新嘩嘩地下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