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便如這雨季,漫長無望。
她頭也未回地漠然吩咐:“進來。”
無論如何,一天又將開始,真可笑。
兩名女傭手腳都十分利落,服侍她洗盥,不一會兒,發型師上來替她梳頭,另外有人替她打理妝容。忙碌了兩個鍾頭後,隻見鏡子裏的人光彩照人,明豔四射,連她自己都覺得實在無可挑剔。
換了一件銀紅灑墨點旗袍,懶懶下樓去。侍從室的張德筠正等在那裏,見到她畢恭畢敬行了個禮:“夫人,早。”她漫應了一聲,突然看到茶幾上隨便撂著一隻銀質打火機,心突地一跳,不由得問:“回來過?”
一直以來,她不能直呼他的名字,又不願稱呼他的職銜,更不能像親朋故舊一樣稱他一聲“三公子”。侍從室都知道她這樣不帶任何稱謂的語法,張德筠仍是那種中規中矩的調子,答:“是,先生今天早上回來換了衣服,就去良關了。”
她嘴角一沉:“這算怎麼回事,一個月裏在良關的時間比在烏池的時間還要長。”
張德筠不再做聲,知道她有起床氣,每天必然要發作的,時間久了,當值的侍從官都練就了裝聾作啞的本事。她拿起那隻打火機,涼而滑,冰冷的金屬氣質,連他指尖的半分暖意也沒留下。他的指尖何曾有過溫度,總是冷的,偶然接觸,也是不耐地撥開她的手,背轉身去,仿佛見到世上最令他厭憎的東西。再往後,連他的厭憎她都看不到了,他永遠隻給她一個遠遠的影子,那樣遙迢,那樣模糊。她在半夜的夢中醒來,摸索著下樓去。走廊裏冷冷的燈,牆壁上無數的檀木相框,家人的合影,長輩的照片,曾經那樣花團錦簇的相聚,中間夾雜有他的照片,還很年輕,笑時微揚著眉,侍立在父母身後。她把臉緩慢地貼上去,玻璃的涼意侵入肌理,在玻璃與臉龐間,像是無數細小的爬蟲,有蠕蠕的淚蜿蜒而動……
打火機上細碎的鑽粒嵌進掌心,微微生疼,她突然一揚手,將那打火機摜了出去,正砸在一隻花瓶上,“嗡”的一聲,花瓶隻是晃了晃,忙有人走過去扶住。她冷笑:“今天又去良關做什麼?我倒真想看看,良關有什麼叫他著了迷。”
張德筠依舊不卑不亢:“先生今天去良關是公幹,其餘的詳情,我們並不清楚。”
“你們?”她冷笑了一聲,“你們能知道什麼?知道了也咬死了一個字不漏給我。別打量我不知道,你們就蒙吧,將我蒙在鼓裏,蒙死了我有人才會高興!”
張德筠一言不發。她微微喘息,她知道她是失了體麵,她與生俱來就應該守著的體麵,這一切的表麵光鮮。新婚第一天,她在雙橋官邸聆聽慕容夫人教誨——她對於那位婆婆,心中存了無盡的顧忌與敬畏,雖然那位婆婆,看起來也極為和藹可親,她端著咖啡杯,唇邊猶帶了一絲微笑:“人家說,如今做我們家的媳婦,如何如何的難,其實也不難,隻要你記得‘體麵’兩個字就行了。”
她有幾分惶恐:“還望母親指點。”
慕容夫人微微一笑:“何用我來指點你?你的祖父孟驤公,是清流中的領袖,聲望最隆。先生在世的時候就常常說,容公乃是難得的毅直清正,宜為諍友。老三脾氣不好,如今娶了你,我也放下了一半的心,別的事情,你是聰明人,好自為之就是了。”
她一時下不來台,麵紅耳赤,連忙站了起來。親友間自此傳聞,說慕容夫人對她毫不假辭色,可見不得寵。她盡了全力去討好這位婆婆,可是她待她客氣而冷淡,不過在外人麵前,還維持一個基本的禮貌罷了。
這些年來,她唯一的用處,也就是在外人麵前,做個擺設。就像那些法式的家具,茶幾上精美的西洋手法插花,紫檀架子上的成化鬥彩卷葉紋尊,牆上馮大有所繪的《太液荷風》……是這個家族無可挑剔的一個擺設。
起初的那幾個月,日子恍惚得像夢境一樣。她像是到了神仙洞府,臥室裏的妝台隨便拉開一隻抽屜,滿滿的分格,裏頭一檔一檔,全是珠寶。尋常人家珍之藏之保險櫃、暗格……但在這臥室裏,連數十克拉成套的鑽石項鏈,都是隨隨便便撂在那裏。她雖出身世家,但祖父一生以清正自詡,並無多少財資,所以隻覺得這個家如同傳說中的所羅門王的寶窟,有著不計其數的珍寶。每到添置首飾的時候,自然有世界頂尖的珠寶公司送上目錄給她挑,家傳的更多是稀世奇珍……那樣璀璨的鑽飾、渾圓的珍珠、綠得能滴下水來的老坑玻璃翠……衣帽間比倉庫還要大,各種皮毛、長短大衣、禮服、旗袍分類放置,專門有女仆管理她的衣裳,逢到要穿的時候,總要去查檔,才知道哪件衣服在哪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