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落幕了，一切都落幕了。
安娜心裏有一種說不出的輕鬆感，可是看著眼前的這個男人，那句“謝謝”卻始終說不出口。
確實應該謝謝他的，是勳讓安娜這三天過得如此難忘，更是勳讓她把背了十幾年的沉重包袱放下。可是這些，又怎麼是一個“謝”字能夠概括的？
於是安娜從口袋裏拿出了十美元，放在勳的手裏。
真是個調皮的女人，勳一下子笑了出來。他看了看臉上有著同樣笑意的安娜，想也不想地摘下了自己的手表，放在她的手中。
“不……”安娜剛想推辭，勳卻笑著打斷她，“留個紀念，我有很多表。”
有很多表嗎？安娜輕輕地撫摸著這塊手表，金屬的表鏈通常都會因為佩戴而留下痕跡，如果他真的有很多表，為什麼會獨獨戴了這塊手表這麼久？
“勳，”安娜淡淡地笑著，抬眼看他，“我想問你兩個問題。”
“什麼問題？”勳問。
“第一個問題是，前天真的是你的生日嗎？”她的碎發在微風裏輕輕地飛揚，黑亮的眼睛映在勳的眼中，也映進了他的心裏。
“是的，真的是我的生日。”勳認真地點了點頭，“你當時覺得我是在騙你？”
安娜沒有回答勳的話，隻是笑著說：“可惜我沒有給你準備生日禮物。”
這笑容溫暖了勳的心，他由衷地說：“有你在我身邊陪我過生日，就已經是命運賜給我最好的禮物了。”
“第二個問題，這塊手表對你來說是不是很重要？”安娜揚著手裏的手表，那上麵多年佩戴的痕跡一目了然。
“是的，很重要。”在這樣一個聰明的女人麵前，說謊顯然是不明智的，勳老老實實地說道，“這是我父親生前送給我的，這麼多年我一直戴著，所以才希望你替我好好地保管。”
這是勳十八歲生日的時候，父親送給他的。盒子裏有一張生日卡片，是父親用詼諧的語言寫下的，“兒子，青春易逝，抓緊時間好好談場戀愛吧。”
這還真是父親的風格。勳戴上這塊手表，拿著卡片笑起來。
父親走進房間，伸手搭在勳的肩頭。記憶裏父親的手極為有力，勳一直覺得那是世界上最有力的手。對於一個男人來說，父親就是最好的榜樣。他的溫和、他的風趣、他的專情，都讓勳深深地敬佩著。
“覺得怎麼樣？”父親問他。
“簡直棒極了。”勳抬起手，那塊嶄新的手表在他的手腕上熠熠生輝。
“我是問你戀愛的事情。”父親大笑著捏了捏勳的臉，“怎麼從來不見你提起女孩子？”
“目前還沒有心動的對象呢。”跟父親談這種話題，恐怕每個青春期的男孩子都會覺得不自在的。勳別扭地推開父親的手，坐在椅子上。
“時間走得很快的，如果不找到一個好女孩兒，青春就荒廢嘍。”父親指了指手表。
“不知道找什麼樣的。”勳紅著臉擦拭著原本就鋥亮的手表。
“一直都沒有想法嗎，對未來的意中人？”父親比劃著，“比如相貌性格什麼的？”
“怎麼也要像媽媽那樣漂亮的，”勳停下動作，看向父親，“長頭發，要有一雙漂亮的眼睛，要善良而單純，笑起來像陽光那樣燦爛。”
父親的臉上帶著淡淡的笑意，似乎正在回憶年輕時與母親戀愛的過往。
“當年我也是這樣想的，長長的頭發，漂亮的眼睛，善良而單純。後來我遇見了你媽媽，她隻是站在那兒，就讓我神魂顛倒了。”父親大笑著拍了勳一下，“你知道嗎，男人對於愛情的直覺可比女人靈敏。他們在第一眼就會知道自己愛上誰，而女人卻往往要經過很久才能明白。所以如果你愛上了一個女人，就果斷地追求她吧，男人有這個義務帶著心愛的女人陷入愛河。”
“你當年就是這麼做的？”勳問父親。
“是，”父親大大方方地點頭，“所以你小子將來會找到什麼樣的女孩兒，爸爸我還真是期待啊，哈哈。”
可惜父親沒有看到勳陷入愛河，勳還來不及找到心愛的女人，父親就離開了這個世界。
那個自信樂觀而又專情的好男人，還來不及實現所有的諾言就去世了，這個世界總是充滿了遺憾。
難過了嗎？
安娜輕輕地握住了勳的手，溫熱的掌心把她的關切傳進了勳的心裏。他抬起頭，看到了這張美麗的容顏。她有著長長的頭發，明亮的眼睛，笑起來像陽光般燦爛。耳邊響起了父親的話，“他們在第一眼就會知道自己愛上誰。”是，早在前往西雅圖的巴士上，勳就已經為了安娜著迷了，不是嗎？
心劇烈地跳動起來，那強烈的感情在勳的心裏滋生，迅速地發芽，放肆地生長、蔓延。
那英俊的臉龐因為某種情感而散發著異彩，眼神裏的熾熱讓安娜不敢直視。
“乘客們，請上車。”偏偏那個不解風情的巴士司機扯著大嗓門，從巴士上探出頭來招呼著。
安娜別過臉，對勳說了聲：“再見。”
勳感覺心裏好像少了什麼東西，一下子空了起來。這是讓他不能忍受的空寂感覺，如此突如其來，如此措手不及。
坐在巴士上的安娜轉過頭，看到勳正站在車下，揮著剛才那十美元，笑著看自己。
她朝著勳揮了揮手。該走了，是該走了。然而剛剛轉過身的勳卻又轉了回來，他朝著安娜招手。安娜再次朝著勳揮了揮手，臉上的笑容卻再不能平靜。匆匆地轉過頭去，安娜告訴自己不可以再看勳了。多看一眼，就會讓離別多一分苦楚。
她不是一個聖人，可以無欲無求，割舍得下心中的眷戀。所以她寧願選擇不聽，不想，不看。
巴士外麵站著的勳已經往返了三次，他朝著安娜伸出了手，卻遲遲看不到安娜的回顧。勳緊緊地咬著下唇，心中的不舍如此強烈，正在慫恿他做一件傻事。分別近在眼前，如果不想錯過，又能有什麼更好的辦法呢？
時間到了，巴士緩緩啟動，安娜在心裏默默地說了一聲再見。
再見了，所有的一切。她即將告別這一切，回到屬於她的地方去，繼續她枯燥的監獄生活。
一切都結束了。
安娜正在心裏默默地與這一切做著告別，卻忽然發現一個人坐到了自己的對麵。
“你好。”熟悉的聲音，英俊的臉上掛著玩世不恭的笑容——他竟然上了巴士！
“啊，不好意思，認錯人了。”勳極為不好意思地解釋，“你跟我一位朋友很像。”
裝模作樣的家夥，安娜忍不住笑了出來。
“笑起來很好看嘛。”勳笑著，像是第一次見麵那樣介紹著自己，“見到你很高興，我叫勳。”
“很高興認識你，我叫安娜。”
“我來自韓國，打算在這邊開西餐廳。你呢？”
“我是來度假的，要回中國去，在那邊開一家美發沙龍。”
“是嗎？正好我想換個發型呢。”勳欣喜地說。
安娜抬頭看了看勳的發型，這發型讓他看上去真有幾分花花公子的味道。
想起昨天晚上，大哥約翰還跟自己詢問了勳的事情。“看上去人是很好的樣子，又很帥氣，隻是怎麼打扮得那樣花哨，好像花花公子一樣。”想起大哥當時憂心忡忡的樣子，安娜就忍俊不禁。不過，勳這個樣子，想不讓人誤會都難。
“嗯，是該換個發型了。”安娜的表情讓勳又好氣又好笑，但是更多的還是心裏難言的溫暖。
還記得那天站在鏡子前麵嚐試著擺弄自己的頭發，問自己如果換一個人生就像換發型一樣簡單，自己會如何選擇。現在看起來選擇並非難事，關鍵還在於自己想與誰的人生聯係在一起，不是嗎？總會有一個人讓自己的旅途不再寂寞，盡管這旅途會因為有了那個人而顯得異常短暫。他能做到的，就是抓住每一分每一秒，好好地珍惜安娜。
霧似乎越來越大了，這就是西雅圖的天氣，頑皮得像個孩子。
司機根本看不到前麵的路，整個巴士好像都被淡藍色的霧包圍了，連對麵的建築都看不清。在這種情況下行駛是非常不安全的，司機不得不把巴士停下來，抱歉地跟乘客們說：“各位旅客，因為霧大無法行駛，我們要在這裏停留一段時間。” 巴士上響起了乘客的抱怨聲和無奈的歎息，竟然還有人因為可以下車活動一下而歡呼。
“請大家喝杯咖啡休息一下吧。”司機說著，率先走下了巴士。喝杯咖啡倒是一個非常不錯的建議，乘客們紛紛站了起來。
勳剛要起身，卻聽到安娜的手機響了。不是說沒有電話的嗎？勳好奇地望向安娜。
“編號和位置。”又是警局那機械的問話，一聲聲敲擊著安娜的心，提醒她回到現實中來，人生並未像她想象中的那般美好。
“編號2537，回去的路上。”安娜用和對方一樣簡潔的語氣回答。
“確認完畢。”比上一次多說了一句話，是對自己如期趕回去的嘉獎嗎？
安娜無奈地笑了笑，把手機收回了口袋。勳還坐在她的對麵望著她，她抬起頭，向他解釋：“這是用來監控我的東西，所以……”
“所以你回去之後，我就再不能見你了，是嗎？”勳的問題正是關鍵所在，安娜沉默了。
他們匆匆地相遇，在這三天的時間裏幾乎形影不離。三天而已，她卻已經習慣了他的存在，他也已經忍受不了片刻的分離。那即將到來的分別，和分別之後長長的寂寞像石頭一樣壓得彼此都透不過氣來。是不是應該為了不要沉淪而拒絕，或者，長痛不如短痛地就此別過？
手被勳輕輕地握住了，那溫暖的掌心傳來令安娜心跳的熱度，之前的所有彷徨與迷茫突然間煙消雲散。
巴士上的乘客們已經下了車，隻剩下他們兩個人在這淡藍色的濃霧裏靜靜地對視著。
安娜感覺到勳的呼吸在一點點接近自己，他的吻輕輕落在唇上，如此柔軟而又小心翼翼，像是生怕弄碎了心愛的寶物。眼睛、鼻子、臉頰、嘴唇、下巴，每一處都留下勳深情的吻，每一處都有他的氣息在纏繞。她擁抱著勳，懷抱如此溫暖，仿佛把這清冷的晚秋都化成了暖春。
勳貪婪地嗅著安娜的發香，嗅著從她頸間散發出來的體香。他從來沒有過這種熱望，如此迫切地渴望得到一個人，如此瘋狂地想要把她融入自己的身體裏。勳忘情地吻著安娜，任憑他體內的渴求肆意馳騁。
而安娜則緊緊地擁著勳，那洶湧而來的浪潮四處撞擊，尋找不到一個出口，隻能等待著勳的指引。他像是一團火，瞬間點燃了安娜內心深處的渴望，然而這渴望雖然燃燒得熾熱，流露出來的卻是似水的柔情。
他們不顧一切地擁抱纏綿，迫不及待地汲取著對方的溫暖。身體的每一寸肌膚都在渴望著對方的撫慰，像是期待著救贖的孩子，親密地彼此依偎。
這是久違的激情、久違的溫度、久違的擁抱，安娜從來都不知道，原來這種歡愉可以是強烈的。不是柔腸百轉，而是天崩地裂。
安娜一次次地被拋向高空，在雲層裏飛躍，聽風聲呼嘯。而擁抱著她的人卻是那樣有力，讓她可以心安地把自己交付給他，水乳交融，一刻即是永恒。
當激流最終化為一聲詠歎，勳劇烈地喘息著倒在了安娜的懷裏。身體像是被這濃霧中的水分滋潤著，慢慢地變得豐盈。心中那抹惶然與徘徊也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喜悅與踏實。安娜緊緊地擁住了勳，將頭埋在他的頸間。
這樣一個纖細而美麗的身體，竟然有這麼強大的力量，讓勳感覺到安全而溫暖。他低下頭，用手撫摸著安娜柔軟的長發和泛起紅暈的臉頰。看著她閉上眼睛，濃密的睫毛還沾著晶瑩的淚珠。勳低下頭，吻去她的淚，在她的耳邊輕聲說：“等你出來後，我們在這兒見麵吧。”
安娜揚起唇角，露出甜蜜的笑意，勳無限柔情地在那唇上印下一吻。
是疲倦，也是心安，安娜依偎在勳的懷裏進入了夢鄉。
“等我回加州處理完事情之後，就會到這裏等你。”勳輕聲地對安娜說，“無論是一天、一個月、一年，還是一輩子，就在這裏等你。”
安娜的臉上還帶著甜甜的笑意，不知道有沒有聽到勳的話。但這並不重要，他不是為了讓她知道，隻是說出了自己的決定。把自己的外套脫下來，替安娜蓋在身上，勳便走下了巴士。
濃霧已經散去了一些，可以看得到這個小鎮的風貌了。
比起西雅圖，這裏更可見晚秋的痕跡，樹木都已經呈現出了枯黃，遠遠看上去有幾分蕭瑟。不過這些都沒有影響到勳的好心情，他信步走著，臉上堆滿了幸福的笑容。
手機突然間響了起來，勳拿出手機，按下了接聽鍵。會是母親嗎？如果是她，勳會告訴她自己愛上了一個美麗的女人，她的名字叫安娜。勳還會告訴她，之前他一直都不明白為什麼愛情可以讓人陷得那麼深，傷得那麼痛，同時卻又能笑得那麼甜，但是現在他明白了。因為沉浸在愛情裏是那樣美好，那種感覺如此奇妙，會讓你想要變成像Super Man那樣的優秀男人。他隻想要站在她的身邊，替她擋去一切的傷害和風雨，變得更加強大。
當年的父親，也是這樣愛著母親的吧？
“喂？”他問了一聲，然而電話裏卻沒有半點兒聲音。
“喂？”勳一邊走，一邊接著手機，身後突然躥出來兩個人，把塑料袋套在了勳的頭上。
勳用力地掙紮著，塑料袋因他急促地喘息而蒙上一層濕氣，緊緊地貼住他的口鼻，讓他呼吸困難。而那兩個架住勳的人分明極有力氣，不管他怎樣掙紮，都將他束縛得緊緊的。
他們是什麼人，誰派他們來的？腦海裏突然閃過一個人影，勳的心沉了下去。是他，一定是他。
勳就這樣被拉扯著，走進了遠處的一個樹林之中。頭上的塑料袋被猛地扯下去，清冷的空氣包圍了勳。他大口地喘著氣，感覺自己的肺部冰涼一片。這種涼意從上到下，讓他全身每一寸的肌膚都凍結了。
他看見了站在自己對麵的男人，一個四十多歲的美國人。比起人到中年就開始發福的同齡人，他的身材適中，穿著考究，稱得上是個英俊的男人。隻是他的臉上帶著陰鬱和疲憊的神色，胡子也應該是許久沒有理過，讓他那身價值不菲的西裝失去了原有的精致味道。
一隻杜賓狗陪伴在他的身邊，此時正湊過來張大了鼻孔嗅著勳的氣味。
勳把視線落在了狗的身上，這隻狗發出的聲音讓他感覺到毛骨悚然。寒意慢慢爬上勳的脊背，他知道，他終於還是沒能逃得過這個人的追趕。
“史蒂文。”沒有問候，沒有客套，那家夥隻是簡潔地報出了自己的名字。
勳沒有說話，他確實不知道自己應該說些什麼，或許對方也根本不需要他說什麼。可是，他到底想要幹什麼呢？是狠狠地打自己一頓，還是讓自己離開玉子？又或者是，要殺了自己嗎？
安娜的臉出現在眼前，勳緊緊地攥住了拳頭。
他承認在遇到安娜前的幾個年頭裏，他都像是一具行屍走肉般度過自己的人生。從一開始，勳就不知道自己的目標和方向，他原本也不是一個有夢想的人，從來不會做功成名就的夢。父親去世以後，勳就把照顧母親當成了他的人生目標。
從睡夢裏醒來的勳常常會問自己，這樣的人生到底什麼時候是個頭。每天醉生夢死，等待著死神的來臨，是不是所有人都是這樣活的？可是自從他擁有了那張笑臉，他便發現了自己生存下去的意義。做一個好人，守候在她的身邊，陪她走過人生裏的每一個春夏秋冬。他想要和她在一起！
自己絕不可以發生意外，也絕不可以被眼前的這個人嚇倒。勳在心裏一遍遍地告訴自己。
“不用害怕，我隻是想見你一麵。”史蒂文淡淡地看了勳一眼。
旁邊有一張木製的桌子，還有幾把椅子，看樣子是為了方便欣賞風景的旅客放在這兒的。史蒂文走到桌邊，在椅子上坐了下來。
霧彌漫在這片樹林裏，晚秋的季節裏，樹木凋零了所有的葉子，孤零零地立在那裏，說不出的荒涼。
“玉子為什麼喜歡和你在一起呢？”明明是在對勳說話，史蒂文的聲音卻有些飄忽不定。是在等待一個回答嗎？到了如今，他還需要答案嗎？
史蒂文坐在那裏，隔著衣服，還是能夠感受到這晚秋的冰冷。冬天很快就要來了吧？。
還記得第一次遇見玉子的時候，他是在韓國談生意吧？
那是櫻花盛開的時候，整個城市都像是被一團粉紅色的霧包圍了。一陣清風吹來，便會下起一陣帶著花香的雨。即便是從來不願為沿途景致而逗留的史蒂文，也被那優美的風景吸引了。看著站在窗邊望著遠處櫻花的史蒂文，合作夥伴興致勃勃地邀請他參加晚上的宴會，“一年一度的‘櫻花節’，可是不容錯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