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幼讀了一些唐詩宋詞,但僅限於欣賞。上高一時趕上大躍進和全民寫詩,學校的老師寫了些七言詩貼在牆壁上,同學們仿而效之,其中就有我。我以後再讀詩和試做,也就注重古詩的現代化。格律覺得對,但感情上要貼近現代人。
60年代初期,我的這種心氣兒,因一偶然事件又湧現出高潮。《北大荒吟草》是手抄稿。原作並非國家出版物,係作者聶紺弩自50年代末自北大荒歸來,重新吟就的一本七言律詩集。作者從琉璃廠購買了若幹宣紙製成的小冊子,請朋友用毛筆把自己的詩抄寫在上邊,然後在朋友中傳閱。聶的老伴周隱,是一位資格很老的革命者,也因為1957年被劃右派,當時在全國政協文史研究委員會工作,和我母親同一間辦公室。不久,這本東西便輾轉來到我們家。我一看如獲至寶,吟誦再三,內心的激動真不是“字字珠璣”就可以表明的。我父母不懂舊詩,準備如期歸還。我急忙阻攔,找出一個日記本,手錄了下來。
我為什麼由衷欽佩這本詩集?就在於它用舊體“前無古人”地反映了新生活。以前,也有以負罪之身吟誦的舊體詩,但寫的多是發配到不毛之地的感懷。聶詩不同,他確是下到邊遠的地方勞動,這些最基本的勞動形式,又反過來激動了詩人本身。作者采取了謳歌這些勞動的態度,這居然引帶得我也期望有一天,去深入和反映這些勞動,並以自己的詩和聶伯伯一較高下。
所以數年後我去新疆時,行李雖然是簡而又簡,但沒有忘記把它帶上。我知道自己到達新疆之後,免不掉要參加類似的勞動,這些詩歌正好拿來參考。後來,我果真就寫了,和聶詩比照著寫了。
六月百花初嫵媚,漫天小咬太猖狂。
為人自比東方朔,與雁偕征北大荒(聶之《鋤草》)
春雷隱隱全中國,玉雪霏霏一小樓。
萬裏雷池終不越,一朝天下幾周遊(聶之《推磨》)
尋來殘雪和泥捧,碰到濕柴用口吹。
風裏敞鍋冰未化,煙中老眼淚先垂(聶之《地裏燒開水》)
失手自驚鮮血腿,俯身為裹碧紗巾。
其實塞上春三月,大姐遼東夏一塵(聶之《懷夏一塵>)
禾苗曉露粼光閃,茅屋炊煙直線升。
今日上肩坎土曼,昨宵防水煤油燈(我之《晨鍾》)
溫水一盆同燙腳,鳴蟲遍地供催眠。
少時水冷情猶熱,今夕夢殘誌更堅(我之《睡前》)
占將寬壟衝前陣,揮得銀鐮做滾刀。
勞動自存音韻美,節拍掌就倦容消(我之《老兵》)
小休大擺龍門降,繪色描聲豹子灣。
老蔣雖驅江海外,新修猶在眼眉前(我之《指導員》)
不多引錄。聶寫了百多首,我也寫了百多首。
再後來,當“文革”中我從新疆武鬥中逃回北京時,從阿克蘇乘飛機出來,行囊僅一個小書包,但書包中就有這個日記本。我當時狠心發誓再不回新疆,並打算周遊一下祖國。我相信真到周遊之時,這小本兒會對我認識和吟誦山河有用的。
後來,等我果然去周遊全國時,這個小本也果然在身邊。若幹年之後——我已在中國京劇院工作了多年之後——當羅承勳先生搜集整理聶詩全集時,也曾征詢於我。於是,我拿出這個“版本”,證明百多首聶詩的發展脈絡。這時的我頗有點驕傲,因為當年用宣紙抄成的那些小冊子,肯定都在“文革”中灰飛煙滅,唯有我的這個日記本,走新疆遊全國居然還在。唯有它才是當時聶詩的真實記錄,說它是“海內孤本”當不過分。
30多年過去,聶伯伯也去世多年,連我也從中年步向老年,但這本手抄的詩集還在。讓我向陰冥中的聶伯伯道一聲謝:“後學城北向您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