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大學的女兒從學校圖書館中給我借回這部書,英漢對照,上下兩本,根據莎士比亞20個戲劇故事改編的散文。我打開到英語部分反複“相麵”——是嗎?不錯,它就是!但當年不叫這個名字,且翻譯者不是我所熟悉的蕭乾伯伯。蕭譯於解放初期,此前它還有幾個譯本,名字都很怪,有的叫《澥外奇譚》,有的叫《吟邊燕語》,然而我在60年代初期讀的,隻有英語部分,漢語書名被稱作《莎氏樂府》。
它的文字比較古典,句子往往很長,時常要由五六個分句和一個主句組成。主句短小,不顯眼,喜歡隱藏在某個角落,你不留意還真找不到它。分句則又長又漂亮,詞彙比較古雅,用老辭典才找得著。文法更是複雜,繞來繞去,讓讀者摸不著頭腦。我已不記得是從哪兒搜羅出來,一看就滿心歡喜,於是試讀了一兩篇。發現難度頗大,便帶著它去找我的英文老師張友鬆先生。
張先生是老資格的英語翻譯,好像和曹靖華同輩。他主要翻譯馬克?吐溫的作品,1957年獲罪,被戴上右派帽子。他原先是“有”工作的,但經過了1957年,不知怎的就沒了工作——不知是自己辭去的呢,還是被組織上開除的呢?反正從我認識他的時候起,他就成了專業翻譯當中的單幹戶。反右之後,不允許他用原來的名字翻譯書了,幾經商量,他便有了一個筆名“常健”。他曾經要求恢複他的公職,但一直被擱置,於是他每翻譯出一部書,便拿一筆稿費。他和他不工作的太太就靠這活著。在60年代前期,國家的外文翻譯任務就少,哪兒就輪到了要他去翻譯?再說,即使讓他翻了,即使書也出了,稿費的發放也要過些時日,哪裏能今天出書明天就支稿費?可他和太太都要吃飯啊!他為此常常發脾氣,時常為發稿費的問題和社裏吵架。要是一般人還好說,可他是右派,居然也脾氣挺大,結果弄得社裏挺煩他。他總和周圍的關係搞不好。他說他想搞好,但總是沒搞好。
他和我父母很熟,什麼時候熟的和怎麼熟的我都不曉得,但讓我在學戲之餘還學英文,是母親的主意。她說:“多學點沒壞處。我當初來北京上大學,就學的是英語。後來搞新聞去了,雖說基本上放下了,可遇到偶然情況,比如抗戰中去張家口,是和幾個美國記者一塊乘坐美國軍用飛機去的。機艙挺小,裝不了幾個人兒,我就在機艙中用英語和他們對話。他們很驚奇,驚奇中國記者也能會英語,於是很佩服我也很敬重我。”
我說:“學京劇還學英語於什麼?難道要用英語唱戲?”
“出國唱戲時,會點英語總沒壞處。”
“我還不知道到哪兒幹京劇呢!”
“先別管到哪兒幹,乘現在年輕先學著,沒壞處。等老了,想學也學不動了。”
“……”
盡管我始終“保留意見”,但避親就一意孤行起來,她去到西城缸瓦市找到張先生,要他每周教我三次英語。他們是熟人兒,一說就妥。
第一次登門,是母親陪我去的。自第二次開始,我就獨往獨行了。張家住在缸瓦市以東的一條胡同裏,張先生住的是三間北房。張家就老兩口。張的書桌上有一個傾斜的木板,那上邊是他的稿紙譯稿,木板旁邊是幾部攤開的大辭典,他隨時用得著。圖個方便,一伸手就“夠得著”。他教我是在飯桌邊,教材都是他選的通俗故事。本來我建議用《北京周報》,他不同意:“太政治化,英國人平時哪兒用得著。再說,都是中國式的英文。”他不教我會話,而著重在筆譯。“我是翻譯,我的會活就不好,你學英文不會是當口譯,學點筆譯,無論用不用,總沒壞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