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年代初期,我一度失去了“單位”,形勢危急,十分的苦。今天的青年人聽了——那又有什麼!不怕沒“單位”,就怕沒本事!“單位”不合適,還可以辭去了另找!今天的個體戶不都是沒“單位”麼?下崗的人不也沒“單位”麼?
那年月可不是這樣。每個城市居民都要同時受到兩層管轄。一層是戶籍,就是你住在哪裏。得讓管“片”的民警承認和管理你。二是要有自己的“單位”。學生要有學校,在校學生有病可以休學,千萬不能退學,一退就沒“單位”了,一沒“單位”就沒“合法身分”了,以後再想求學求職就難了。
那時,我就碰上這倒黴的第二條。1960年我高中畢業,挺好的成績卻隻考上北京工農師範學院中文係,屬二類學校,但總算是四年製。這個學校是1958年大躍進的產物,一切白手起家,簡陋之極,我很不高興。剛上沒幾個月,就趕上院係調整,學院就動員一批身體不太好的同學休學,其中有我,因為體檢表上注明中學時代有心髒病,體育免休。我沒猶豫,休就休吧。心想正可以準備一下功課,明年另考一個好大學。第二年,休學期滿,學院已並入北京師範學院,後者則動員我退學。父親找到學院去問——是不是因為雙親被打為右派的緣故。回答否,隻說院係調整,學生名額多了,一定要減。校方還舉例說,和我同班有一個病歪歪的幹部子弟(女生),同樣也得退學。父親沒話,回來了。我本來也不太“在意”這學校,就辦了退學手續。可後來沒多久,學院就又把那女生“請”回去了。用今天的眼光看這一幕,她完全就是一個“托兒”。
且隻說我。一回家。表麵上再沒人管我了,可實際不然,民警會時不時進家找我“談話”。當然,態度是客氣的,隻是問問平時的生活安排,並不問我對未來的工作設想。那年月找工作很難,如果街道上分配到去某工廠的名額,那真像一塊香餑餑,多少人爭啊搶的。最後,也隻有那些出身好而家裏又窮得揭不開鍋的青年,才輪得上入選。
對此,我則不屑一顧。對於前途,我是既堅定又茫然。說堅定,則一定要於“文化工作”;至於到底幹什麼,則又心中無數。沈從文伯伯是我們家的常客,他對我父母說:“弟弟(他總這麼稱呼我,我父母也這麼稱呼他的兒子)應該抓緊年輕的時候多學些文化,否則年紀一大,就記不住了。”於是,我一度全麵開花——詩詞、國畫、京劇……什麼都來,到處“拜師”。搞了一段,心裏也沒了主意,父母遂又問計於沈。
沈對我父母說,“問問弟弟,願不願意跟我學文物研究?”
可文物的範疇也太寬泛了。
“那麼,不妨從青銅器的欣賞和鑒定人手,就先看一些這類書吧。”沈開列了一長串書籍名單,有鉛印的,也有善本的。沈還向我父母說,“弟弟古文不錯,能看沒有標點的古書;聽得懂我的湘西話,看得懂我的毛筆字。如果要幹,就要趁早,趁我現在還有挑選助手的權利……”於是,我拿著這份兒書單,每天騎車到北海旁邊文津街的北京圖書館,一去就是兩個半天,因為中午回家吃飯。把書包存在門口,隻帶筆記本和一個喝水杯子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