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青銅器圖釋》(2 / 2)

我連看了一個月。那時腦子真是好使,書上的文字並不難懂,隻是太枯燥,讀得我痛苦不堪。一直到這時候,我才發覺了“文化”和“文藝”的區別。敢情我的性情是傾向藝術的,我傾倒於熱鬧和瘋狂,而不堪於研究文化的坐冷板凳。

我轉而注意圖書館中的其他讀者,絕大多數都有“單位”,他們按時來也按時走,他們看書是分內的工作,看多看少一個樣,快看慢看一個樣,閉眼睛休息也同樣掙工資。

但我發現期刊閱覽室中有一位不肯按時走的讀者:姓陳,男性,年紀20歲上下,駝背很厲害,從不多說一句話。每天一早來,閉館才走,中午都不回家。他每天借閱各種新到期刊中的文藝作品,不斷給各種期刊投稿。投中的不多,且“塊頭”很小。

我和他漸漸認識了。他奇怪我為什麼要讀青銅器的書。我如實以告,他搖搖頭:“太苦了。”

我問他想幹什麼,他說,“現在先發表些小文章,將來到報社、雜誌社當編輯。”

我去了他的家,就在府右街的南段路以西的胡同裏。家境並不太好,給他在院子裏單蓋了一間簡易房屋,10平米,一塵不染。作為男性,也有些潔癖了。

我整天看青銅鏡(沈要我集中到鏡子上來),同時也看他。應該說,他是我的“又一麵鏡子”。他的確是苦,可我又何嚐不苦?如果我跟隨了沈伯伯,大約此生就要每天如此機械地生活了。

我猶疑起來,更痛苦起來。母親發覺了我的情緒變化,讓我有什麼話直接找沈伯伯說。我去了,沈問我“還讀得進去麼?”

我不說話,是不能回答。

當時是夏天,沈的那間小屋子太熱,吃完晚飯,他和我並排坐在他的門口,那裏可以看見一角天空。他說:“你看,天上有那麼多明亮的星星,這顆是茅盾,那顆是巴金,又一顆是老舍……”我知道解放前在國統區有一個“四大作家”的說法,除了上邊三位,最後還有他。我問:“您在哪兒呢?”他舉起那隻小而胖的手,搖了搖說:“早沒有了,我現在在故宮博物院當說明員,就很好。真的,要想當好說明員,還不容易呢……”

沈伯伯自一解放就改換了他的工作,他找到了自己的出路。可我,學了半天青銅鏡,可鏡子中卻照不見我的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