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即將調回北京的1979年,曾這樣問自己:“昔日走新疆下河北,一去15年,究竟所為何來?”
很難回答,如果硬要回答,也可以是多種多樣。但畢竟是自己問自己,就一定要有個準確答案。最終還是想出來了:為了一個“新”字。為了追上時代之“新”,為了當一名“新”時代的青年,為了幹一番“新”的事業。
但是,當我肩披風塵從河北乘坐汽車進入永定門的時候,當都市的五光十色撲麵而來的時候,當新型建築物的大玻璃把太陽光輝斜著映得我頭昏腦漲的時候,您猜我內心最想念、最惦記著的是什麼?
不是新,而是舊!
我在追尋,昔日北京城牆在哪裏?北京前門大柵欄可還熱鬧?宣武區琉璃廠東西街可還繁華?東風市場當中可還是曲曲彎彎的“盤陀路”?
我被分配到中國京劇院擔任編劇。當然,我需要有一個學習適應過程。最初的兩三年裏,沒有指令性的任務,我相當“自由”。我曾經如饑似渴地跟著範鈞宏老師學編劇技巧,可沒多久,文藝界忽然大亂,“承包風”刮起來了。編新戲還有人演麼?還有人看麼?這是惶惑在我和眾多梨園人心頭的問題。大約也就在這時候,我認識了已然退休在家的翁偶虹先生,他原先也是中國京劇院的編劇,和範先生是自幼的朋友,比範年長6歲。翁當時早不寫戲了,而是全神貫注寫自己的回憶文章,回憶當年的劇人劇事,也回憶北京的風土人情。1985年,他先後出版了《翁偶虹戲劇論文選》和《北京話舊》,次年又出版了《翁偶虹編劇生涯》。當年的“翁劇”有名,如今翁的文章更漂亮,“翁旋風”使我思想的樓窗“八麵來風”。
翁把這幾本書都先後簽名贈我,但我最為珍愛其中的《北京話舊》。它小32開,由天津的百花文藝出版社發行,12萬字,封麵上用鋼筆字書寫的書名也顯得草率。但是,作者本人對之是珍愛的。我作為讀者對之的直覺,則是它旗幟鮮明地書寫了“民俗文化”。我為之感到振奮。我認為,振興京劇要不從振興梨園文化做起,就隻能是事倍功半。反之,像翁先生這麼做,就有可能事半功倍。
其實在我的幼年,翁先生描述的民俗場景和民俗製品也見過一部分,但翁畢竟年長我32歲,許多東西到我那個時候就已經衰落了不少。翁先生的文筆好,不但描寫十分到位,更把許多東西的來龍去脈說得一清二楚。
於是,我開始向翁先生請教有關梨園文化的問題。當我寫作《梅蘭芳與20世紀》一書時,便經常去翁宅請教。比如,我問清末民初的前門是什麼樣子?翁告訴我,當時前門外還沒有馬路,街的中間是一條有一人多高的黃土崗子,路麵就在黃土崗子上。崗子的兩側是溝,溝外頭再“緩坡”上來,是兩邊的店鋪。黃土崗子上走馬走車,行人就在溝裏走。
我如同看見了昔日無從想象的事物。
翁很高興:“很高興回答你的這些問題,這些問題有許多我早忘了,你一問我才猛然想起來。這樣也好——我想起來我就寫,寫在我的回憶錄當中;你如今知道了你也寫,寫在你的研究著作中。咱們各寫各的,不會重複。”
就這樣,斷斷續續我問了一年多,然後我的《梅蘭芳與20世紀》就出版了。許多讀者都驚奇以我的年歲,如何能把各個時期北京前門的情狀描繪得那麼細致入微。我可以告訴您:其中有不少都得力於翁老的坦誠相告!後來,在文化部舉行紀念翁先生80誕辰的紀念會上,正巧《梅蘭芳與20世紀》的樣書剛剛出來,於是我把第一本樣書趕在開會之前,奉送到翁老的手上。翁很高興,我也很高興。這或許就是我和翁老因《北京話舊》結下一種緣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