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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從樓上下來了。
他手裏提著一隻白藤箱,胳膊上掛著棗木手杖,順著閣樓的石階,一步步走到院中。
正是麥收時分,庭院閑寂。寒食時插在門上的楊柳和鬆枝,已經被太陽曬得幹癟。石山邊的一簇西府海棠,也已花敗葉茂,落地的殘花久未灑掃,被風吹得滿地都是。
秀米手裏捏著一條襯褲,本想偷偷拿到後院來曬,一時撞見父親,不知如何是好。
她已經是第二次看見襯褲上的血跡了,一個人伏在井邊搓洗了半天。幾隻蜜蜂嗡嗡鬧著,在她身前身後飛來飛去。蜜蜂的叫聲使她的擔憂增加了。她覺得肚子疼痛難挨,似有鉛砣下墜,坐在馬桶上,卻又拉不出來。她褪下褲子,偷偷地用鏡子照一照流血的地方,卻立刻羞得漲紅了臉,胸口怦怦直跳。她胡亂地往裏塞了一個棉花球,然後拉起褲子,撲倒在母親床上,抱著一隻繡花枕頭喃喃道:要死要死,我大概是要死了。她的母親去了梅城舅姥姥家,臥房空無一人。
現在的問題是,父親下樓來了。
這個瘋子平時很少下樓。隻是到了每年的正月初一,母親讓寶琛將他背到樓下廳堂的太師椅上,接受全家的賀拜。秀米覺得他原本就是一個活僵屍。口眼斜,流涎不斷,連咳嗽一聲都要喘息半天。可是,今天,這個瘋子,竟然腿腳麻利、神氣活現地自己下樓來了,還拎著一隻笨重的藤條箱。他站在海棠樹下,不慌不忙地從袖子裏掏出手絹來擤鼻涕。難道說他的瘋病一夜之間全好了不成?
秀米看見他帶著箱子,似乎要出遠門的樣子,無意間又瞥見手中襯褲上棕褐色的血痕,一時心慌意亂,便衝著前院大叫起來:寶琛,寶琛,歪頭寶琛……她在叫家裏的賬房,可惜無人應答。地上的花瓣、塵灰,午後慵倦的太陽不理她;海棠、梨樹、牆壁上的青苔,蝴蝶和蜜蜂,門外綠得發青的楊柳細絲、搖曳著樹枝的穿堂風都不理她。
“你叫喚什麼?不要叫。”父親道。
他緩緩轉過身來,把那髒兮兮的手絹塞入袖內,眯縫著眼睛瞅著她,目光中含著些許責備。他的嗓音像被砂紙打磨過的一樣,低沉而喑啞。她還是第一次聽見他和自己說話。由於終年不見陽光,他的臉像木炭一般焦黑,頭發如飄動的玉米穗,泛出褐黃。
“你要出門嗎?”秀米見寶琛不在,隻得穩了穩心,壯起膽子來問了他一句。
“是啊。”父親說。
“要去哪裏?”
父親嘿嘿笑了兩聲,抬頭看了看天,半晌才道:“說實話,這會兒我也還不知道呢。”
“你要去的地方遠嗎?”
“很遠。”他臉色灰灰地支吾了一聲,一動不動地看著她。
“寶琛,寶琛,歪頭寶琛,死狗寶琛……”
父親不再理會她的叫聲。他緩緩走到秀米的跟前,抬起一隻手,大概是想摸摸她的臉。可秀米尖叫了一聲,從他的手底下逃開了。她跳過竹籬,站在菜園裏,歪著頭遠遠地看著他,那條襯褲在手裏絞來絞去。父親搖搖頭,笑了一下。他的笑容像灰燼,又像石蠟。
就這樣,她看著父親提著箱子,佝僂著背,不緊不慢地出了腰門。她的腦子裏亂七八糟的,心頭怦怦亂跳。不過,父親很快又踅了回來,水獺似的腦袋從門外探進來,似笑非笑,一臉害羞的樣子,眼睛東瞅西看。
“我要一把傘。”他小聲說,“普濟馬上就要下雨了。”
這是父親留給她的最後一句話,當時她並不知道。秀米抬頭看了看天,沒有一朵雲,藍幽幽的,又高又遠。
父親從雞窩邊找到了一把油布傘,撐開來。傘麵已讓蛀蟲吃得千瘡百孔,傘骨畢露,再合上,抖一抖,就隻剩下傘骨了。他猶豫了一會兒,將破傘小心翼翼地支在牆邊,提起箱子,倒退著走了出去,就像是擔心驚擾了什麼人似的,輕輕地帶上門。兩扇門都合上了。
秀米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來,將褲子搭在籬笆上,趕緊繞過花廊,到前院去叫人。寶琛不在,喜鵲和翠蓮也不在。這瘋子真的會挑日子,就像是和一家老小商量過的一樣,堂前、廂房、柴屋、灶膛,就連馬桶簾子的後麵也找遍了,就是尋不出半個人影來。秀米隻得穿過天井,來到大門外,四下一望,已不見了父親的蹤跡。
她看見隔壁的花二娘正在門前的竹匾裏曬芝麻,就問她有沒有看見父親,花二娘說不曾看見。秀米問她有沒有看見喜鵲和翠蓮,花二娘又說不曾看見。最後她問起寶琛來,花二娘就笑了:“你又不曾讓我看住他,我哪裏知道。”
秀米正要走,花二娘又叫住她道:“你家老爺不是鎖在閣樓裏了嗎,如何出得了門?”秀米說:“我也不知他如何能出來,嗨,反正走了就是了。我是看著他從腰門出去的。”花二娘也有點急了,“那要趕緊央人去找。他這樣昏頭昏腦的人,要是一腳踩到茅坑裏淹死了,也是白白地送了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