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六師似笑非笑接口道:“寫墓誌的人倒有的是,不過,依我看,丁先生是不放心讓別人代筆罷了,他替人寫墓誌銘寫了一輩子,到了自己的這一天也就不假手外人了。”
大夥兒隻管議論,師母卻早已趴在先生的身上哭了起來。六師過去替他號了脈,半晌才說道:“涼了。”
〔丁樹則自撰墓誌銘。其銘文是陳伯玉的《堂弟孜墓誌銘》一字不漏的抄襲。銘曰:
君幼孤,天資雄植,英秀獨茂。性嚴簡而尚倜儻之奇,愛廉貞而不拘介獨之操。始通詩禮,略觀史傳,即懷軌物之標,希曠代之業。故言不宿諾,行不苟從。率身克己,服道崇德。閨門穆穆如也,鄉黨恂恂如也。至乃雄以濟義,勇以存仁,貞以立事,毅以守節,獨斷於心,每若由己。實為時輩所高,而莫敢與倫也。〕
丁樹則先生以八十七歲高齡壽終內寢,喪事多少也就有了喜事的氛圍。師母雖然哭得死去活來,但言語之間總離不開一個“錢”字。普濟的鄉紳出錢替他置辦了壽材,樹碑立墓,延請和尚誦經、道士招魂。恰巧徽州來的戲班子路過,好事者也就請他們來村中唱戲,一連三天。麻衣相士、風水先生也聞風而來,左鄰右舍也都出錢出物,喪事辦得既熱鬧又體麵,光酒席就擺了三十餘桌。
孟婆婆對喜鵲說,你可是正式拜過師的,一日為師,終身為父,這弟子之禮可含糊不得。師母聞說,立即奪過話頭,補了一句:“按理那秀米也是正式拜過師的。”花二娘答道:“她一個啞巴,你與她計較個什麼。”於是,喜鵲跟著孟婆婆和花二娘,更是整日在丁家幫忙,從天亮到天黑。
這天傍晚,喜鵲從丁家忙了一整天,正想回家看看,出門時,看到丁家屋外的樹蔭下,擺著一張破圓桌,一群衣衫襤褸的人正在那邊吃吃喝喝。這些都是乞丐,循著酒香來的,上不得正席。丁家就在屋外擺上桌子,擱上米飯和簡單的菜肴供他們吃喝。那群乞丐又喊又叫,都在你爭我拉,還有一個孩子,跳到桌上,抓起盆中的米飯就往嘴裏塞。
在這群人中,有一個人身穿麻衣,頭戴一頂破草帽,懷裏掖著一隻木棍,隻是靜坐不動,似乎在想什麼心事。喜鵲覺得奇怪,就多看了那人兩眼。當她回到家中,在灶下生火時,忽然覺得這個人有些麵熟,但又想不起來是誰。她總覺得心裏不踏實,就起身熄了火,又折回丁家而去,想去探個究竟,可到了丁家門前,發現那個人已經不在了。
到了出殯的這一天,那個神秘的乞丐再次出現了。
這人蜷縮在鄰舍的房簷下,背靠著山牆,正在狼吞虎咽地吃著饅頭。帽簷壓得很低,抱著一隻打狗棍,一雙手又瘦又黑。不過,喜鵲看不到那人的眼睛。這個人一定在哪兒見過。當時,喜鵲手裏托著一隻簸箕正在和孟婆婆給送殯的人發喪花,那些小花是紙做的,有白、黃兩種。她把自己認識的人全部在心裏默念了一遍還是理不出任何頭緒。她決定上前看個究竟。奇怪的是,她剛往前走了幾步,那個乞丐也順著牆角往後退。喜鵲加快了步子,那個人也隨之調整了步伐,一邊往村外走,一邊扭過頭來看她。這說明,那個乞丐不僅認識自己,而且擔心被喜鵲認出來。她一直追到村外,看見那個人走上了通往梅城的官道,這才停了下來,兩手按著腰眼直喘氣。過後好多天,喜鵲一直心事重重的,心裏老想著這個乞丐。
當然,令她心煩的事可不止這一件。丁先生葬禮後的第二天,不知從哪裏刮來的一股邪風,帶來了雞瘟,把她辛辛苦苦養大的幾十隻母雞全都瘟死了。她把那些死雞全都煺了毛,醃了十幾隻,給孟婆婆和花二娘家又送去了幾隻,孟婆婆笑道:
“要不怎麼說丁先生這個人有福氣呢,他一死,雞也就跟著死了。他若活到現在,你哪來的雞蛋送給他去吃。”
到了八月,村上棗子都紅了。這天早上,喜鵲起床後忽然不見了秀米。屋裏屋外都找遍了,就是不見她人影。最後喜鵲掐指一算,這天剛好逢集,她會不會一個人去長洲趕集?到了中午,還沒見她回來,喜鵲實在憋不住了,就趕緊往集市上跑。到了長洲,集市已經快散了。喜鵲旮旮旯旯都找了一遍,碰到熟人就打聽,一直待到傍晚,這才返回普濟。
她回到村裏的時候,看見隔壁的花二娘正帶著兩個兒子在樹下撲棗。一看到她滿頭大汗的樣子,花二娘朝她努努嘴,笑了。她告訴喜鵲,一聽說秀米不見了,她和孟婆婆就幫著去找。
“她其實哪兒都沒去,在村西小東西的墳頭上坐了一整天。我們兩個剛把她勸回來,這會兒在家躺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