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鵲聽她這麼說,就把心放下了。正要往家走,隻聽得花二娘在背後說道:“這會兒才想起那個可憐的孩子來,不也太遲了?”
喜鵲回到家中,見秀米躺在閣樓裏睡得正香,一顆懸著的心總算放下來了。不料,就在同一天的晚上,發生了這樣一件事。
喜鵲做好飯,秀米也沒有起來吃,隻在床上蒙頭大睡。喜鵲匆匆忙忙扒拉幾口飯,想到樓上去陪她。她看見秀米似乎正在流淚,枕巾和被頭都哭濕了。喜鵲想,也許是她看見中秋節家家戶戶都去上墳,不知怎麼就想起那個小東西來了。一想到小東西,喜鵲的眼淚也止不住地掉下來。聽說秀米在獄中還生過一個孩子,不知是死是活。如果活著,也該有當初的小東西那麼大了吧。渡口的水金一口咬定那孩子是譚四所生,曾幾次上門詢問孩子的下落。他說,就算是把渡船賣了,也要把這個孩子尋回來。可他碰上這麼個啞巴,又有什麼辦法呢。任憑他說什麼,秀米照例是臉色鐵青,一言不發。想到這些傷心事,她陪著秀米流了半天的淚。隨後就褪去鞋襪,吹了燈,挨著她昏昏睡去了。
到了半夜,蒙矓中喜鵲忽聽得有人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唉——”
喜鵲一下子就被嚇醒了。誰在歎氣呢?那聲音聽上去仿佛是從很遠的地方傳過來的,既清晰又沉重。喜鵲一骨碌從床上坐了起來,點了燈,看了看秀米,她似乎睡得很香,牙齒磨得咯咯響。喜鵲疑神疑鬼地打開了門,閣樓外月亮在雲層裏若隱若現,樹木在風中搖晃,颯颯有聲,並不見半個人影。會不會是自己聽錯了,或者做了一個夢?她的心裏七上八下的。
喜鵲重新回到床上躺下,剛要入睡,忽然聽見秀米翻了一個身,在黑暗中朗聲說道:
“唉——臉上沒有熱氣了,雪才會積起來。”
這一次她聽得真真切切,不由得嚇出了一身冷汗。見鬼,見鬼,見鬼!原來她會說話!原來她不是啞巴!原來……
喜鵲抱膝坐在床上,身子就像打擺子似的一陣陣發冷。約摸過了半個多時辰,她聽見秀米又磨了一會兒牙,發出了均勻的鼾聲,這才慢慢地把心穩住。她居然騙了我三年半!如果不是做夢泄露了秘密,她很可能就這樣蒙我一輩子。可這一切又是為什麼呢?等到明天早上她醒了,我可要好好問問她,喜鵲想。不過,到了第二天她在荼架下碰見秀米的時候,又忽然改變了主意。
7
到了二三月間,春氣萌動,池塘波綠,雨水綿綿。又細又密的花針小雨從驚蟄一直下到清明,柳絲在雨中亮了。等到天氣晴和的日子,秀米偶爾路經後院的荼架,突然發現這些年移栽的十餘盆梅花全都開了。
江梅花信單薄,疏瘦有韻,淡香撲鼻;而官城梅則花敷葉腴,心色微黃,花蕊繁密。其餘如湘梅、綠萼、百葉、鴛鴦、杏馨諸屬,花枝扶疏,隨風而顫。其色或紫紅或嫩白,其香或濃或淡,也都擠擠簇簇,爭奇鬥豔。
經過數年的栽培,荼架下的花草已有百餘種。春天有海棠、梅花、芍藥、紫蘇和薔薇,夏天則是芙蓉、蜀葵、石榴,秋天是素馨、木樨、蘭蕙和鳳仙,冬天有臘梅和水仙。普濟人多有養水仙的習慣,約在冬至前後,於集市上購得一二苞頭以瓷盆貯水,疊以卵石,明窗淨幾,傲雪而放。惟臘梅最不易得。範成大《梅譜》中說,臘梅本非梅類,以其與梅同時,性酷似,香又近,色如蜜脾,故有梅名。秀米曾多次囑咐喜鵲趕集時留心尋訪,但年複一年,終無所獲。
去年冬末的一天,喜鵲去村西的金針地裏挖菜,途經皂龍寺,忽聞得一股幽香隨風浮動。循香而去,終於在寺中倒塌的伽藍殿瓦礫中斫得幾枝,回來插在閣樓的花瓶裏。這束臘梅顏色深黃,花密香濃。等到花掉盡,從桌上移走數日,室內尚有餘香。
秀米知道,皂龍寺的臘梅是一個和尚種的,俗名狗蠅。她還記得小時候,每到過年,母親帶著她踏雪去寺中剪枝時的情景。當然,她也不會忘記這座現已廢棄的寺院一度曾是普濟學堂的舊址。不過,秀米想極力忘卻的也就是那些事情,就像指甲裏紮進了一根木刺,說不定什麼時候抬起手就會鑽心地疼痛。
秀米和喜鵲每次去長洲趕集,都會在一處道觀前看見一個賣花的老頭,但她們幾乎從未看到過有什麼人問他買花。她們經過道觀時雖然也偶爾停下來觀看,可賣花擔上都是一些尋常花草,無甚別致的品色,也從未問過價。終於有一天,老頭叫住了她們。他說,他家有一株古梅,原是會稽府的舊物。他經手之後,也已養了六十年了。他的家離這兒不遠,老頭問她們想不想去看看。秀米看喜鵲,喜鵲看秀米,一時未置可否,但最終還是跟著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