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繞過道觀,穿過兩條狹長的石巷,又過了幾座小橋,最後來到了一座幹幹淨淨的院落前。院子很大,三麵圍有竹籬,園中種著菜,也有花,但大多早已凋零。看得出院子的主人原是一個有錢人家,但不知何故隻落下老漢伶仃一人。老漢帶她們穿過園中的小徑,來到一個草亭裏。果然是一株古梅。虯枝盤曲,凜然蒼勁之氣,讓人一見難忘。此花久曆風日,地氣所鍾,花枝虯曲萬狀,蒼蘚鱗皴,封滿盆身。又有苔須垂於枝間,或長數寸。偶爾風過,綠絲披拂,惹人憐愛。
那老頭道:“這花跟了我一輩子,若不是為了幾個棺材錢,我是斷斷舍不得讓出它去。”
秀米看了半日,流連再三,隻是老頭索價太貴,隻得作罷。兩人剛剛走出院門,那老頭又追出來叫住了她們,老頭道:
“這長洲地方,多鄙俗浮浪之人。懂得品藻花木的幽人韻士萬無其一,二位既肯造訪寒圃,亦是惜花之人。這株古梅你們若看得上眼,就帶走吧。錢,你們看著給就行。過去,不知有多少人慕名前來買它,因舍不得它寄人籬下,故而一直沒賣。現如今,我已這把年紀了,今天脫下的鞋襪,明天早上就說不定穿不穿了。這古梅有個落腳處,我也安心。”說話間不覺墜下淚來。
秀米見他這麼說,就和喜鵲將衣袋裏的錢全都翻了出來給他。老梅易手之時,老者撫之再三,抖抖索索,心猶不忍。反複告以翻盆澆灌之訣,護養培土之術,最後又將兩人一直送出長洲鎮外,這才揮手而別。
不料,這株古梅移至普濟家中,任憑秀米如何悉心照料,不到兩個月,竟懨懨而枯。喜鵲歎道:“這花原來也通人性,怕是舍不得離開主人。”一席話,說得秀米黯然神傷。後來,兩人趕集時曾專門去老頭家探訪。卻見園林凋敝,門戶歪斜,院中已空無一人。隻有滿樹的枯豆莢在風中淅淅作響。問及鄰舍,說老頭已死去多日了。
8
這年夏末,普濟出現了百年未遇的旱情。村裏的老人們說,這一年的雨水都在春季下完了,從七月開始,天上再也沒有落過一滴雨,土地皸裂,河水幹涸。烈日流火,赤地千裏。連孟婆婆家門口長了二百多年的一棵大杏樹都枯死了。秀米養在荼架下的那些花,因受不了井水的寒冽,黃的黃,蔫的蔫,不出月餘,相繼死了大半。
村裏的男女老幼都跪在皂龍寺前祈雨,而一些精明的商人早已預感到了秋冬季節即將來臨的大饑荒,他們暗中囤積糧食,導致米價飛漲,人心惶惶。那天要把喜鵲養的小豬推到集市去賣,花二娘說,人都快餓死了,哪來的糧食喂豬呢?果然,到了集市上,除了幾個眼珠發綠、四處打聽糧價的外鄉人之外,集市上人煙稀少,她的小豬一個也沒賣出去。
到了這年的八月,旱情還未緩解,飛蝗又跟著來了。第一個發現飛蝗的是渡口的譚水金,他從船艙隻發現了三四隻,就朝村中呼號狂奔:要死人了!要死人了……
不到三日,那些飛蝗密密麻麻地從東南方向飛來,在天空中像箭鏃一般紛紛揚揚,所到之處,猶如烏雲蔽日。那些村民一開始還燃放鞭炮,將火把綁在竹竿上去田間驅趕。飛蝗越集越多,頭上、領子裏、嘴裏到處都是。到了後來,他們索性就蹲在田埂上痛哭起來。飛蝗過後,田裏的糧食顆粒無存,就連樹上的樹葉也都被啄食一空。
丁師母顯然也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她站在村口,一遍遍地自語道:這蝗蜢一鬧,到了秋後,我們還吃什麼呀?孟婆婆沒好氣地接話道:
“吃屎。”
村裏的那些愁容滿麵的農民哄然而笑。當時,譚水金沒有笑,正一聲不吭地撿那些死蝗蟲。撿了好幾麻袋,全都用鹽醃在水缸裏,他和老婆高彩霞正是靠著這幾麻袋醃蝗蟲度過了這個難熬的饑荒。
過了小寒,村裏就開始死人了。丁師母也是那個時候死的,當時無人知曉。等到這年的臘月,當人們想起這個人來的時候,才發現她在床上早已變成了一具幹屍。
那些日子,喜鵲餓得兩眼發綠,用她的話來說,餓得連桌子、板凳都想拆了吃了。秀米每天隻喝很少一點麥皮湯,臥在床上看書,很少到樓下來,看上去既不慌亂,也不痛苦,甚至更樂意這樣。家裏的東西,可以賣的都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