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齊雲收拾完畢,心裏想著第二天的路途,離開梅莊不知何時又能再來,想再到四處轉轉。他出了房門,走走停停,不覺間穿過了一道走廊,走廊的盡頭是一個月型的門洞,這裏並沒有火把,但由於莊院裏的火把通明,光亮也延伸到了這裏,月洞門上的匾額也有了微光,曾齊雲抬頭一看,依稀是“琴心”兩個大字,筆力遒健,自是不凡。
過了月洞門,又有一條小徑鋪在前方,直通一間石屋。日間曾齊雲也從來過此處,有一個仆人在此處打掃,聽他說,此間原是大莊主黃鍾公的居所,後來黃鍾公自戕,石屋便空了下來,除了平時前往打掃啞仆之外,任何人不得靠近。近些日子啞仆失蹤,屋裏再無其他人進入了。
這時,微風吹起,陣陣熏香襲來,兩旁的竹枝烈烈作響,更加襯托出此地的清幽。石屋前後有七八柱蒼鬆挺立,雖有風吹,卻隻是尖頭搖曳不止,樹幹卻是紋絲不動,至少已有幾百年的光景。
曾齊雲好奇之心大起,竟衍生了一探大樹直徑的心思,於是徑直走到了一棵鬆樹前,雙手張開,合抱大樹,未及三分之一。接著轉了個彎,來到了側麵,剛剛將自己的雙手張開,尚未合實,隻聽的石屋前傳出了“吱……”的門樞轉動之聲,幽靜的小院內,仿佛石破天驚一般。
曾齊雲大駭,第一個念頭便是:“莫不是鬼魂?”當下不敢輕舉妄動,將身子平貼在大樹上。好在他轉到了樹的側麵。曾齊雲雖是嚇得不輕,但還是緩過神來,映著院內的燈光,凝神看去,隻見一個與自己年紀相仿的少年,貓著身子,躡手躡腳的朝前走去。與此同時,還時不時的四處觀望。值得慶幸的是,曾齊雲的所處的鬆樹極大,遮的四下裏陰森森的,曾齊雲又不曾稍有移動,是以輕手輕腳的少年並未發現他。
等到少年消失在門洞之後,約摸過了一炷香的時間,曾齊雲這才緩緩的將身體從樹上挪將下來,“呼”一陣風起,吹在他的後背之上,有種砭入肌骨的刺寒,原來他因一時緊張,竟連汗水濕透衣背尚且不覺。緩過神之後,曾齊雲心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撒腿就跑,一心遠離這是非之地。
他沿著小徑穿過月型門洞,又來到了走廊之上,看到不遠處甚旺的火把,心裏略略的安定下來。本想就此離去,但少年心性尚奇,又起了一探究竟的心思,權衡了一下,委實難覺,最終還是按捺不住,按原路返回了石屋。
曾齊雲鼓足勇氣,緩緩的推開了矛盾已久的木門。甫入屋中,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檀香氣味,裏麵未有特別,卻甚是空曠,分為內室外室。外室之內有一張桌子,幾把椅子,另外便別無他物了。
曾齊雲幾個深呼吸後,又來到內室之中。內室也相當的簡潔,唯一床一幾而已。床上掛著紗帳,天太黑,看不清顏色顏色。曾齊雲到了此處,心裏鬆了一口氣,似乎並沒有鬼怪之類的事情發生,他慶幸的同時,便欲信步走出房外。不過,忽然他想起了自家的秘道,心中一愣。
大凡武林中人,哪個沒有仇家,不曾得罪過人?一些有先見之明之輩,都會提前準備好逃命的通道,而對應的入口自然是十分的隱秘,非家主不能得知。曾家在武林中也薄有聲望,曾齊雲乃是曾家的少主,父親將秘道告知他也是必然。
他又回到了內室之中,查找一番,見到床上的被褥甚是可疑。掀開被褥,看見一層床板,他強忍住突突的心跳之聲,揭開床板,暗呼一聲:“是了,就在這裏。”鐵板上的一個銅環映入眼簾。曾齊雲不再遲疑,斫斷了桌子腿,權且當作火把使用。隻不過未曾塗過鬆脂,不耐燒而已。
他握住銅環,用力一提,感覺入手甚是沉重,用盡了全身之力方才提的動,隨後一塊四尺來寬、五尺來長的鐵板應手而起,鐵板所蓋之處乃是一個長方形的大洞。
曾齊雲發現洞口處傳來了淡淡的黃光,著實令他興奮異常。朝裏看去,一個梯子直通地下。沒有遲疑,順著梯子一步步的往下走去。地下是一個可並排容得兩人的通道,四周牆壁上點著一盞油燈,淡淡的黃光便是它發出的。向前行了有兩丈,有一扇厚重的石門,不過石門卻是開著的。
曾齊雲漸感恐懼疑惑,不過既來之則安之,索性走了下去。石門過去後,道路變的向下傾斜,又有數十丈,這時有一道鐵門,不過也是開著的。曾齊雲心下疑惑又重幾分,耐著性子往下走。沒過多遠,前方又有兩道鐵門,一道木門,隻不過木門在中間的位置。
此時曾齊雲的心中恐懼漸去,愈發的好奇了。再行十餘丈,來到一個稍大點的空間,牆壁上的燈光昏暗,照在他的身上,身後則顯現出影子,仿佛幢幢而動。
曾齊雲不在貪進,四下裏靜悄悄的,連個蛩鳴也不曾有的。若是在曠野之上,夜深人靜之時,雖說是靜謐,但好歹有蟲鳴、鳥叫抑或是蟋蟀的窸窸窣窣的聲音。在這裏,曾齊雲領略到了什麼是徹底的靜了。他壯著膽子,又往前走了幾步,終於又發現了一個鐵門,這個鐵門,不同於之前,因為它是關著的。
曾齊雲提起了手中即將燃盡的桌子腿,戰戰兢兢的抵在鐵門之上,剛要發狠撞開鐵門。突然裏麵傳出了一個尖銳的聲音問道:“誰?”曾齊雲驚得魂飛魄散,隻聽他“啊”的一聲驚呼,“蹬”、“蹬”向後連退幾步,結結巴巴的說道,“你是誰?是人……還是……鬼?”
那人說道:“我是誰?你到要問問你是誰?擅闖此處到底有何目的?”曾齊雲心裏稍安,既然對方能夠正常說話,一定是人無疑了,隻是在此處裝神弄鬼,未免太駭人聽聞。
曾齊雲說道:“晚輩姓曾名齊雲,乃是跟家母來此地訪親串友的,不曾想誤入寶地衝撞了前輩,還望前輩恕罪則個。”裏麵那人又道:“你既然是無意中闖入,那我也不能怪你。我聽你的話中帶有秦音,莫非秦人不成。”
曾齊雲聽到怪人不在怪罪,還問起了自己的家鄉,當下將心放了下,整理一下思路,說道:“啟稟前輩,晚輩正是秦人。”秦人即是指陝西人,當年項羽滅秦以後,將秦國的故地一分為三,以陝西中部以及鹹陽以西封給秦將章鄲,鹹陽以東製黃河地區封給司馬欣,將上郡封給董翳。三地合稱三秦。秦人則是指這三地的人了。
石室之中的人不是別人,正是躲在此處避難的林平之,他餓了好些時日,再也難以強挨。即命張小寶鋌而走險,外出弄些幹糧。可是不曾想就在張小寶外出之際,恰好被曾齊雲無意中撞見了,於是他就順藤摸瓜的找了進來。
剛聽到聲音之時,林平之還以為張小寶去而複返,等到曾齊雲走近之後,林平之才知根本就不是,也不是丹青生、禿筆翁二位莊主。他眼睛已盲,不能視物,聽覺自然是出奇得好,隻要聽得一遍,便能牢牢的記住,又怎能分辨不出是不是熟人呢?
曾齊雲心中充滿了疑惑,說道:“晚輩尚且不知前輩的名號,不知能否相告。”林平之並未立即答複,微微一沉吟道:“我姓吳,名叫吳其人,你叫我一聲吳前輩即可。”當下曾齊雲深深的施了一禮,口中恭敬得道:“見過吳前輩。”心裏卻想,怪不得他叫“奇人”果真是奇得很。
原來,林平之一時間靈感閃現,沒有用真名示人,所以杜撰除了這麼一個名字。吳其人,即沒有這個人。曾齊雲涉世未深,乃是謙謙君子,哪裏懂得這許多,聽成了“吳奇人”。他又想對方既然是前輩,所在之地又奇的很,叫奇人也情有可原,不疑有他。
曾齊雲又問道:“不知前輩在此處有多少年了?”他想既然地底之中如此偏僻,定然是吳姓前輩隱居之地。他知道江湖中有一些高人,脾氣古怪,不願與世俗為伍,甘願歸隱。他不知道的是,大凡隱居的高人,到會找個山清水秀,鳥語花香的地方,選個暗無天日的地底之下,則是少見。
林平之答道:“我也不知道幾許時日,可能十幾個春秋還是有的。”曾齊雲大為詫異,疑惑道:“十幾個春秋?難道前輩絲毫不悶嗎?”林平之冷冷的道:“怎麼會悶呢,我可是歡喜的很啊。”少年不知林平之說此話時,心中的憤怒實是波浪滔天,還當真以為林平之是心甘情願、自得其樂呢。
“心甘情願”是不假,卻隻有幾天的時間而已。林平之佯裝作前輩,問了一些外麵的情況,曾齊雲將知道的和盤托出。林平之聽完之後,心想一切皆在他的意料之中,想到外麵哪些人為了尋找自己,弄得雞飛狗跳,臉上得色甚濃。
曾齊雲畢竟是少不更事,沒有幾句話後,便將自己的來龍去脈一股腦的說了出來,林平之腦筋急轉,知道這次能否成功逃脫,還得仰仗這個少年,他將話題一轉,說道:“這個地道的入口極為隱秘,你能找到這裏實是難能可貴。”
曾齊雲臉色一紅,道:“晚輩並不是自己找到這裏的,而是無意看到有人從房間裏出來,一時好奇才過來看看……”林平之故作極為憤怒的樣子,大聲詈罵道:“這個逆徒,枉我還待他如己出,沒想到的是,到頭來他竟然暗算於我,將我關在這個暗無天日的地牢之中!”曾齊雲大驚,說道:“難道前輩不是甘願隱居在此,而是被人陷害的不成?”
林平之當下心中竊喜,知道這個小子毫無江湖經驗可言,隻要將戲做足,不愁他不上當,接著道:“一切的起因都是因我的那套祖傳的《無敵劍譜》。當年我孑然一身,沉迷於劍道,將時間都用在了追求至高無上的劍法上,無暇他顧,為了傳承我的劍法,就收養了一個孤兒,本想是想讓他繼承我的衣缽,可是後來我發現他的心術不正,就此作罷了,沒想到他懷恨在心,竟然趁我不備,下毒害我,我一時不查,誤中奸計,後來他逼問我劍法,我自知一旦說出,必是死路一條,所以尚能苟活到現在……”
曾齊雲聽到這裏,氣憤異常,說道:“真是狼子野心,不過前輩既然將他撫養成人,還有養育之情,縱使他覬覦前輩的劍法,想來也不會虧待前輩的。”林平之淒厲一笑,道:“養育之恩?不會虧待我,嘿嘿,後來他弄瞎我的眼睛,挑斷我的四肢,算不算虧待我。”曾齊雲心中驚駭,結結巴巴的道:“他……他……竟然如此……如此……”到底是殘忍還是歹毒,他一時難以說出口。
林平之本想騙他一騙,就杜撰出了一個《無敵劍譜》,其實應該叫《辟邪劍法》才對。他與張小寶也僅僅是萍水相逢,壓根就沒有師徒關係。他自宮練劍,確實是為了追求的劍道,不過報仇的成份占大多數。人家覬覦他的劍法是真,至於收養雲雲純屬胡扯。他的眼睛則是被“塞北神駝”高木峰所傷,四肢的經脈是被令狐衝所斷。盡管不算真實,可最後的結果確是大致不岔,說到後來竟勾起了他的憤怒,倒也有九成九的感情在內,連自己都信以為真,更別說是曾齊雲了。
林平之又道:“你不相信我所說的是不是。”曾齊雲急忙辯解道:“晚輩相信,隻是這件事情太過……太過……”林平之道:“太過什麼,時不時太過匪夷所思,你如若不信,可進來一看,以辨真偽。”曾齊雲這才想起,與自己相談甚是投機的前輩,竟然未謀過麵。他囁嚅道:“晚輩確實想見前輩一麵,並非是對於前輩的不信任,還請前輩見諒。”說罷曾齊雲伸出了雙手,推開阻擋在麵前的鐵門。
鐵門開後,曾齊雲進入了石室,那石室不過丈許見方,空氣難以流暢,甚是悶人。牆靠有一塌,塌上的男子箕踞而坐,眼睛緊閉,神情俊漠,雙手無力的搭在床上,左首邊放著一盞油燈,其亮如豆,黃光撲閃,照在他煞白的臉上,七分妖異,三分鬼氣。曾齊雲雖已有心裏準備,盡管與他說的一般無二,但還是難以猝然接受。
林平之說道:“想不到我吳某人,在哀莫大於心死之際,還能見到小兄弟,真是老天開眼啊,哈哈。”曾齊雲聽得林平之身世悲慘至極,惻隱之心大盛,朗聲道:“前輩放心,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乃是我武林正義之士的本分,既然看到前輩在此受難,縱使拚得萬死,也要將前輩脫救出於囹圄。”林平之聽得自己的計策奏效,忍不住心中暗喜。
又聽少年道:“此間主人與我的母親有些交情,晚輩隻要跟他們說一聲,相信兩位莊主一定會拔刀相助,這樣一來,縱然是您的逆子武功再高,也敵不住這麼多的英雄好漢……”
林平之暗叫一聲糟糕,沒想到這小子這麼迂腐,要是讓禿筆翁或丹青生中的任一人見到自己,哪有命在,之前的一切努力豈不白費。好在他心思細膩,念頭急轉,忙道:“小兄弟這是害我。”曾齊雲詫異道:“前輩,此話我不明白。”林平之說道:“此間的莊園原是我祖上的基業,後來我一時不查,被逆子陷害,將我關在不見天日的地牢之中,弄得我這般不人不鬼。現在莊園已經易主,難保你所說的兩位莊主與我那逆子沆瀣一氣……”曾齊雲點了點頭道:“我還道是兩位莊主慷慨大方、解人危難,是真正的大英雄、大豪傑,沒想到他們所做之事也不是盡數光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