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二節(2 / 3)

每天她都這樣觀賞自己;時常撞見了這事的貼身女仆調皮地說:“夫人老這麼瞧自己,最終會把屋子裏的鏡子全照得磨損了。”

可是這種自我欣賞正是她對男人們的魅力和力量之所在。靠著自我讚賞、珍惜花容月貌和婀娜身材,研究搜集一切能提高身價的方法,發現能使自己的風度更生動、使眼神更詭譎的一切極微妙的舉止,靠著追求滿足自我裝飾的各種門徑,她自然而然地發現了所有能使別人喜愛的方法。

即使長得更美,如果對她美貌的關懷差了一些,她也決不會有這種魅力——使得所有一開始隻是對她的威嚴氣質並無反感的人為之傾倒。

這樣站著,不久就感到有點兒吃力,她對向她微笑的影子說話,而三麵鏡子裏的影子也動嘴唇重複她的話語:“我們會弄明白的,先生!”接著她就穿過這間房,坐到了她的書桌前。

下麵是她寫的信:

親愛的瑪裏奧先生,請明天四點鍾來看我。我將單獨在家,並且希望能使您放心您所害怕的幻想中的危險。我自認為是您的朋友。而且我將向您證明我無愧於此。

米歇爾-德-比爾娜

第二天她接待安德烈-瑪裏奧的打扮真是樸素!一件緊身的灰色裙袍,略帶淡紫的淺灰色,像暮色般淒涼而十分單調。鎖住脖子的領口。箍緊了雙臂的袖口。一件緊緊裹著前胸和腰的上衣,還有貼緊胯部和大腿的裙子。

當他帶著一副比較嚴肅的臉走進門時,她迎上去向他伸出了雙手。他吻了吻手,而後兩個人坐下;於是她讓他默默不響地坐了一會,想弄清他的困惑所在。

他不知道說什麼,於是等著她開口。

她決心先說:

“好吧!讓我們開門見山談談,發生了什麼事?您知道嗎,您給我寫了一封十分不遜的信?”

他回答道:

“這點我很清楚,我向您衷心道歉。我是這種人,我一向對誰都過分直率、粗魯。我本可以一走了之,不給您寫那些不得體的解釋和傷人的話。可是我認為按我的天性並考慮到我所了解的您的胸懷,這樣做更為光明正大。”

她用一種高興的憐憫聲調說:

“瞧瞧,瞧瞧!這是鬧的什麼傻事?”

他打斷了她,說:

“我希望不要再提它。”

她不讓他有說下去的餘地,馬上接口回答說:

“我可是把您請來談談這事情的;而且我們要一直談到您確信自己並沒有麵臨任何危險時為止。”

於是她自己開始像個小姑娘似地笑了起來,她那件住校生製服式的袍子更給這種笑添加了一分稚氣。

他結結巴巴地說:

“我給您寫的是實情,由衷的實情,我所害怕的、叫人心寒的實情。”

她重又變得嚴肅地說:

“我知道,那就是:‘我的朋友們都經過這個曆程’。您給我寫的信還說我風騷得驚人,我承認這點,可是誰也不曾為此殞命。確實有拉馬特稱之為‘危機’的階段。您現在在‘危機’之中,但將過去,而且會進入……怎麼稱呼這情況呢?……進入慢性愛情。它不再使人痛苦。在我的朋友們之間我用文火保溫,使得他們對我十分忠誠、十分依戀、耿耿不移。嗨,我難道不是很老實、坦率而且無所顧忌的嗎?我!您有沒有見到過多少女人敢對一個男人說我剛才對您說的話?”

她的神氣這樣滑稽而堅決,這樣單純同時又帶挑戰性,以致他也忍不住微笑起來。

“您所有的朋友,”他說,“都是些經常讓這種火燒糊了的,而巨在您燒之前就是如此。他們久經沙場,很容易忍受您給他們安排的爐火;可是我呢,夫人,我從沒有經過這種考驗。而且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我感到要是任我心中的感情膨脹,那將十分可伯。”

她一下子變得親密起來,略略向他側過身去,雙手放在膝頭上說:

“聽我說:我是認真的,因為我不願意為了無中生有的恐懼而損失一個朋友。就算您將來會愛我吧,可是當今的男人不會對當今的女人一直愛到造成真正的痛苦。請相信我,我是知己知彼的。”

她於是不響了,而後加上一個女人們在說一件真事卻又以為在說謊時特有的古怪的微笑,接著說:

“算了,我沒有什麼值得別人為我顛倒的。我太現代化了。我將是一個朋友,一個漂亮朋友。您會對她有真感情,但隻此而已,因為我會提防的。”

她用一種更嚴肅的調子接著說:

“不管怎樣,我預先告訴您,我,我是不會真正鍾情於任何人的,我會和對別人一樣,對所有受優待的人一樣對您,但決不會特別。我害怕暴君和妒嫉。我應該全力侍候一個丈夫,但是對於朋友,對於不過是一個朋友而已的人,我不願意接受任何暴君式的感情。它們是忠誠關係的災禍。您見到了我和任何人一樣是很懇切的,我像個朋友一樣和您談話,我對您什麼也沒有隱瞞。您願意接受我向您建議的公正嚐試嗎?要是這行不通,您可以隨時走開,不管您的情況有多麼嚴重:‘鍾情人分手,相思病痊可’。”

他被她的聲音、姿態、她整個兒的精神興奮狀態征服了。他凝視著她,感到自己和她這樣貼近而心旌搖蕩,他十分順從地低聲說:

“我同意了,夫人;而且要是我為此痛苦也是活該!為您痛苦也是值得的!”

她止住了他:

“現在,我們再也不談這,從今後永不再談!”

於是她將話題轉到毫不使他不安的事情上。

過了一個鍾點,他走了。滿心因為愛她而痛苦,又因為她要求他而他也承諾了永不離開而歡欣鼓舞。

他遭著折磨,因為他愛上了她。但是他和普通人鍾情時不一樣:人們心目中選中的女人是在完美無缺的光環中出現的,而他在愛慕她的同時,卻用一雙狐疑不定的男人眼光注視她,從沒有被完全征服過。他遊移、銳敏而拖拉的性情使他在生活中總是處於守勢,阻止他激情奔放。在他的愛情生活中,隻有過幾次男女關係。兩次因膩厭而夭折的短促戀情,加上幾個豢養後因倒了胃口而斷絕關係的外室,此外什麼也沒有了。他認為對想生兒育女理家的人來說,女人是一種工具,而對於想找些愛情消遣的人,女人是一種附屬的娛樂器具。

在到德-比爾娜夫人家去時,他的朋友審慎地私下告訴他要防她。他從而知道這次拜訪會使他感到有趣,使他驚奇,使他高興;但也略略有點兒反感;因為從原則上說,他不喜歡這類從不輸錢的賭徒。在第一次會晤以後,他就認定她很有趣,具有一種特殊而且能感染別人的魅力。這位天生麗質,金發蓬鬆,是既纖細又豐腴,長著一雙為引誘人、摟抱人、纏繞人而生的美麗胳膊,兩條羚羊般使人猜想專為逃走用的瘦長腿,一對十分纖小的腳,簡直可以走過而不留痕跡。在他眼裏她是由許多空幻期望構成的一種象征性品種。在她的接待談話裏,他還體味到一種他認為在庸俗談話中找不到的樂趣。她天賦風流倜儻、親密熱情的靈氣和善於無傷大雅的諷嘲;然而她也曾幾度任情之所至,在感情、智慧或者形體的影響下受到過誘惑,好像在她嘻笑怒罵的愉快性格下,還潛藏著古代老祖母們詩意柔情的陰影。而這越發使她好像和藹可親。

她熱情、親切地接待他,想將他和別人一樣加以征服;而他也盡可能多地上她家裏去,受到越來越強烈地想看到她的願望的吸引,好像從她那兒發出了一股力量而他接受。這是秋波、巧笑、遣詞,是叫人無法拒抗的一種魅力,雖則從她家裏出來,他也常為了她做過的或者說過的氣惱。

他越是感到被這股由一個女人用來滲透我們、奴役我們,說不清道不明的氣質所襲,就越猜出了、懂得了她的天性,他為此苦惱,真誠地希望過她是另一類型的。

可是他清清楚楚,正是她那些受到他譴責違反了他的意願和理智的特性迷惑了並征服了他,而且起的作用也許過於她真正的優點。

她像一把扇子似地展示她的風騷,她根據男人是在向她討好還是在和她說話而當眾把它展開或者摺起來。剛開始時他感到滑稽的是她那種什麼事都不認真對待的態度,現在卻使他感到威脅;她經常倦怠的心裏抱的是貪得無厭、永不滿足、喜新厭舊的欲望:所有這些有時弄得他十分惱火,以致在回到家裏的時候,決心拉長拜候的間距,直到不去時為止。

第二天,他卻找到另一個借口又到了她的家裏。隨著他鍾情程度的增長,他格外感到清楚的就是這場愛情不牢靠。但痛苦卻是實實在在的。

唉;他不是個瞎子,他一步一步地陷到這種情感裏,就像一個精疲力竭的人因他的船正在沉下去,而他離岸太遠而遭到溺死。他對她的認識不亞於別人能做到的,但是熱戀的預感過分刺激了他的明察秋毫,他無法阻止自己不去時刻想她。抱著不知疲倦的執拗,他一直在努力分析、揭示這個女人心靈的幽暗深處,那是一種無法理解的混合體;是令人愉快的才智與幻景消除回歸現實的混合,是理智與稚氣的混合,是深情表象與水性楊花的混合,所有這些矛盾的傾向集合調配在一起,構成了一個反常、動人而使人迷茫的生命。

可是為什麼她能這樣吸引他呢?他不斷向自己提問而無法解答。根據他好觀察愛思考和以謙遜自傲的天性,他所追求的女人在內心深處應當是溫柔動人、忠貞不貳、性格保守安靜,能保證一個男人終身的幸福。

而他在這一位身上遇到的卻是意料之外的東西。這是人類的一個新種,以其新穎,令人激起欲望。這個女人屬於新一代的開始,不為人們熟知,她們利用人性的弱點在人們的周圍,擴散一種新顯示的可怕的吸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