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皇朝複辟時期的浪漫、熱情、愛幻想的婦女之後,登場的,是帝政時期崇尚現實享受的享樂主義婦女。然而,現在出現了永恒女性中的新變種,一種文雅的、敏感寡斷、心神焦慮動蕩不定的人種,仿佛使用過所有寧神和麻痹神經的麻醉藥品,使她消沉,以太和嗎啡,用來挖掘幻想平息肉欲和麻痹感情。
從她的身上,他體會到一個矯揉做作,受過加工訓練以求媚惑的尤物味道。這是一件罕見的奢侈品;迷人、精致、嬌弱;視線在她身上留連,心髒在她麵前忐忑,色欲為之賁張;宛如麵對用一方玻璃和您隔開的精美佳肴,在這專為挑起食欲而烹調陳列的菜肴前令人垂涎欲滴。
當他確實體會到自己正在一個斜坡上,朝著深淵下滑的時候,他開始懷著害怕的心情來衡量卷進去後的危險性。他會為她而突然變成什麼樣子呢?她會怎樣呢?她肯定會采取過去曾對所有的人都用過的行動:她會將他引到追隨於女人的無常任性之後的路上,像狗追隨主人一樣亦步亦趨,她還會將他歸到她的或多或少、略有名氣的寵臣之列。可是她是否和別人全都玩過這套把戲呢?是不是一個人也找不到(哪怕一個也行),在那些瞬息即過、心神投入的衝動之中,她曾愛過,真正愛過一月、一天乃至一小時?
從宴會出來之後,這些男人還處於和她接觸的熱情之中,他曾和他們沒完沒了地議論她。他感到他們全都心緒不寧,心懷不滿,牢騷滿腹,一派對現狀無奈之極的男人味。
沒有。在這群常在公眾好奇心前麵炫耀的人當中,她誰也不曾愛過;可是他自己和他們差得很遠,當他的名字傳到某群人或者某個沙龍裏時,誰也不會轉過頭來定睛看他,他對她又算什麼呢?什麼也不是,什麼也不是,一個跑龍套的而已,一位男客而已。對這位挑剔的女人,他成了一個幫閑的清客,可用而已,輪不到說好,就如同用來兌水喝的酒一樣。
要是他是個名人,他也許還會接受這個角色,他自己的聲名會減輕他的屈辱感;但自己默默無聞,他就不願如此。於是他寫了給她訣別的信。
當他接到那封答複的短箋時,他感動得像是交了好運,而當她贏得了他決不離開的承諾時,他高興得像得到了拯救。
幾天過去了,在他們之間什麼事也沒有發生,但是在繼危機之後的緩和平靜階段裏,他感到對她的思念又在重新增長而更熾烈。他曾作出決定,今後再也不和她討論什麼,可是從沒有承諾過不寫信;於是在一個不眠之夜,由於前一天晚上她一直纏在心頭,愛情擾得他無法入睡,他情不自禁地坐到了桌前開始在白紙上表達他的感觸。這完全不是一封信,而是一些劄記、一些短句、一些思緒、一些由痛苦的呻吟變成的文字。
寫完後,他平靜了,好像舒減了一些苦惱,在躺下以後,他終於睡著了。
第二天早晨醒來,他重讀了這幾頁,認為十分感人,把它們套到了信封裏,寫上地址,一直留到黃昏後,很晚才送到郵局裏,好讓她在起床時能接到它們。
他想好了,她絕不會為這幾頁紙憤慨。哪怕最膽小怕事的女人對申訴愛情的誠懇也是極其寬容的。而這封信如果是用抖抖擻擻的手寫的,而且當時眼睛裏隻有一張令他神魂顛倒的花容月貌,那麼,這些信箋就會對姑娘的心靈有不可戰勝的力量。
到得日落時分,他到她的家裏去想看她將怎樣接待他和能對他說什麼,正好碰到了德-帕拉爾先生抽著煙在和他女兒閑談。他常常整小時整小時這樣陪著她過,因為他更像是以一個男人的身份而不是作為父親在對待她。她在他們之間的關係和感情裏摻進了些出自愛情的尊敬色彩,她對自己如此,對別人也要求如此。
當她看到瑪裏奧來了時,頓時臉上容光煥發,伸出手來;她的微笑在說:“您使我十分高興。”
瑪裏奧希望她的父親很快就走開。可是德-帕拉東先生就是沒有一點離意。雖然他很清楚她的女兒,而且很久以來他就相信她已經性淡漠,同樣久已認為對她沒有什麼可以願意的,可是他總是抱著好奇和不安的關切,還帶著點兒夫權味道監視她。他想弄清這個新朋友是不是能有持久成功的機會,他會不會和許多別的人一樣隻是一名單純的過客,或者會成為圈子裏的一位成員。
因此他呆著不走,而瑪裏奧也很快就理解到誰也不能把他請走。他對此死心,於是決定如果可能,就同樣拉攏他,希望能得到好感,至少是中立,這總比虎視眈眈強。他下功夫裝成開心的神氣,逗趣,不露一點追求的姿態。
她高興地想:“他不傻,喜劇演得真妙。”
而德-帕拉東先生想:“這是個討人喜歡的男子漢,她對他不會像對別的傻瓜那樣,把頭轉開去。”
到瑪裏奧認為到了該走的時候時,他就向這兩位喜歡上了他的人告辭。
可是他帶著滿心苦惱走出了這家房子,他已經感到了落到她的掌握之中的痛苦,覺得自己在徒然叩打這扇心扉,簡直像個囚徒用赤手空拳拍打一扉鐵門。
他毫不懷疑自己已經陷進去也不再想解脫自己。既然逃不脫這個命運,他就決心讓自己老謀深算,百折不回,深藏不露;用技巧、用投其所好、用她喜歡的諛辭和他自甘提供的服侍來征服她。
他的信中了她的意。他該再寫,他就大量地寫。幾乎每天晚上回到家裏,在心中為白天的紛紜萬事而激動時,就細想那些使她高興或者讓她感動得想入非非的情景,於是他坐到桌燈下一邊想著她,一邊弄得自己熱情亢進。在許多懶人心裏由於懶怠而死去了的詩芽,在這種熱情的驅使下萌發壯大。為了表達那些事,尤其那件事,也就是他的愛情,他根據每天願望的更新,信的格式也不斷花樣變化,他使自己的真情為這種愛情文學上的需要而燒得更熾。他整天搜腸刮肚,為她從極端激奮的腦海裏找到像火星一樣迸發出來,無法拒抗的詞句。他就是這樣在吹煽自己的心火,終於將它煽成了火災,因為真情如熾的情書往往對寫信的人比收信的人更危險。
由於讓自己沉浸在沸騰的心態中,用文字激奮自己的血流,使自己的感情縈回在同一的思想上,他漸漸迷失了自己對這個女人的現實觀念,他不再用一開始的看法去判別她。現在,他看到的是透過華麗詞藻寫在抒情詩裏的她;於是,他每晚給她寫的信在他心裏都成了真實。這種日複一日的理想化工作,把她在他心裏變得幾乎就跟幻境中的一個樣。而且在德-比爾娜夫人對他表示的無庸置疑的感情下,舊日他的抵製意識也崩潰了。雖然這時他們相互間什麼也不曾說,但她明顯地對他比任何人都更為喜愛,而且也公然示之於人。因此,他抱著一種類似癡情的念頭,以為她也許最終會愛上他。
她實際上也抱著一種天真而複雜的快活心情來接受這些信的蠱惑。從不曾有人用這種方式向她歌頌求愛過。從不曾有人想到過這種叫人銷魂的念頭。她每天醒來後,貼身女仆用一個小銀盤將信端到她的床頭,獻上藏在一個封套裏的感情早餐。而最可貴的,是他從不曾說起,仿佛他自己也不知道。在她的客廳中,他仍然是朋友們中最為冷淡的一位,他從沒有暗示過他在秘密之中灑向她愛情之雨。
她過去無疑也曾接到過這類情書,但是風格不同,不像這樣含蓄,而是更逼人,像是促降書。有一段時期,拉馬特在他三個月的危機中,曾以熱戀中的小說家身分給她奉獻上了一束行文華麗的信劄。她將這些細膩動人、致女人的詩體書簡收在她書桌的一個專門抽屜裏。那是些來自一位動了真情的作家的信,他一直用他的筆向她表達愛慕之心,直到他喪失了成功希望的時候為止。
瑪裏奧的信是完全另一種類型,它們出自凝集了的強烈欲望,雖然極精確表達,但極具真摯、毫無保留的傾倒和矢誌不移的忠誠。因此她接到它們、拆開它們、和體味它們時的愉快勝過了任何文體曾給過她的享受。
她很中意這個男人的友誼。她越加頻繁地邀他相見,而他就越對這種關係保持秘密,在和她談話的時候,像是不知道自己曾用過一迭迭紙向她訴說愛慕。她更認定這種局勢的新穎,值得一書;而且從這個深深愛她的人在她身旁時所感到的深刻快感裏,她發現有一種類似同感的積極因素,使得他用一種特殊的方式來評價她。
迄今為止,縱然她以她的風情自傲,但是她仍然能感到,那些對她傾倒的人心裏,仍有些不相幹的牽掛。她不是他們的唯一主宰。她還發現他們有些重大的操心事是和她毫無關係的。和馬西瓦一起時她嫉妒音樂,和拉馬特一起時她嫉妒文學,總是有些東西使她對自己的半吊子理解不滿意,也不滿意自己無力樣樣都鑽到這些野心勃勃的人、名人或者藝術家的心中。這些人將他的職業當作情婦,誰也無法讓他們分開。頭一回,她碰到一個能將她看作一切的人。至少他是這樣對她發誓的。毫無疑義,隻有胖子弗萊斯耐也能愛到這樣,可是那隻是個胖子。她感到從沒有別的人曾被她控製到這步田地;因而她私衷裏對這個讓她贏得全盤勝利的單身漢感恩,采取了偏愛的方式。她現在需要他,需要他在身旁、需要他的注視、他的奴役服務,他的俯首貼耳的愛情。如果說,他不能像其他人那樣完全滿足她的虛榮心。那麼,他就在主宰風情女人靈肉的至高要求的領域裏,在她們的傲岸和統治本能、女性深沉不露的凶殘本能的領域裏作出了最大的迎合。
像占領一個國家一樣,她用一長串日益頻繁的零星侵占,漸漸地獨占了他的生活。她組織聚會、看戲、進餐等活動為的就是讓他能呆在身邊;她用征服者的姿態,一副得意之色將他帶在後麵,一刻不讓他離身,或者更恰當地說,離不開他提供的奴役服務。
他跟著她,對能得到這種疼愛感到幸福,對受到她青睞軟語和任何一點興之所至的親熱受寵若驚。他神魂顛倒,激情如焚,整個兒生活在情與欲的亢奮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