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烈-德-瑪裏奧是第一個到達德-比爾娜夫人家裏的客人。他坐下來環顧周圍的牆、事物、帷幔、小擺飾,家具;這些都因為她的緣故,也成了他所鍾愛的;他環顧這間熟悉的住宅,他在這兒認識了她、到這兒來拜候她,而且反複頻仍地來看她。在這兒他學到了戀愛,在這兒他發現了自己心中的熾情,而且使之在心中日複一日的增長;直到贏得一場空妄的勝利。他有時也曾抱著滿懷的熱忱在這個精致地方等她,在為了她,為這個出眾尤物安排的幽雅環境裏等她!對這個客廳、這些帷幔的氣味,他多麼熟悉,這種甜美的草香,高貴而樸實!在這兒他每次等待時都全身顫栗,滿懷希望地發抖,這裏掘發了他的全部感情,於是結局以全盤苦難告終。他抓緊了大圍椅的扶手,仿佛抓住了一個被拋棄了的朋友的手。他曾經常坐在這張椅子上和她交談,看著她說,看著她笑。他真有點希望她不來,誰也不來,讓他獨自在這兒通宵呆著,像在為死者守靈一樣思念他的愛情。而後在黎明的時候,他再離去,久久地離去,也許永遠,永遠……
房門打開了,她出來了,伸出了雙手朝他走過來。他抑製住自己的情感,不讓一點表露出來。來的不是一個女人,而是一個有生命的花球,一個不可想象的花球。
一根香石竹的腰帶束在她的腰上,一直繞著垂下去,像若幹道清泉瀉下去,直到她的腳邊。在她裸露的肩頭和胳膊上繞著毋忘我草和鈴蘭交織成的花環,三枝美妙的蘭花仿佛是從她胸前長出來的,用它們粉紅和正紅色的神奇花瓣輕輕拂弄她Rx房上部蒼白色的肌膚。她金色的頭發灑上了五彩繽紛的三色堇,小鑽石在裏麵閃閃發光。還有些鑽石在金別針上顫動,像些水珠在上衣的芳香首飾中閃爍。
“我頭都快痛了,”她說,“可是活該!我就喜歡這樣。”
她香得像花園裏的春日;她比她那些花環還要鮮豔。安德烈目眩五色地看著她,心想要是他這刻去把她抱到懷裏,就會像用腳去踹一座鮮花盛開的花壇一樣野蠻粗暴。她們這樣的身體不過是裝飾的依托,是一件點綴的對象;已經不再是一個愛的對象。她們像些花朵,她們像些飛鳥,她們像千千萬萬事物不亞於像個女人。她們的母親,所有過去世世代代的母親曾用裝飾的藝術來增添美貌,可是她們首先追求的是以她們身體的直接魅力、她們風度的自然力量,以女性體型施加於男子心靈上的不可拒抗吸引力來討人喜愛。而今天的打扮壓倒了一切,技巧成了偉大的方法而且成了目的,因為它們不僅可以有利於征眼男人而且同樣可以刺激競爭對手的眼睛和挑動她們的徒然妒嫉。
這種打扮的目的是對著誰來的呢,是為她的情夫還是為的貶低那位德-馬爾唐郡主?
門推開了,仆人報告德-馬爾唐都主到。
德-比爾娜一下子衝到她前麵;於是一邊提防著胸前的蘭花,她一邊微微開了嘴,微微撅起了嘴唇吻了那一位。這是一個漂亮的,由兩張嘴全心全意有來有往的令人羨慕的吻。
瑪裏奧心痛得發抖。她從不曾抱著這種歡欣的衝動朝他跑過來過,一次也沒有;也從不曾這樣吻過他;於是他的思緒突然一轉,憤怒地想:“這類女人不再是為我而打扮的了。”
馬西瓦到了,跟在他後麵的是德-帕拉東先生,德-伯恩豪斯伯爵,接著是喬治-德-麻爾特裏,一派容光煥發的英國風度。
就等拉馬特和普雷多萊了,大家議論起這位雕刻家,眾口一辭地讚揚他。
“他重現了美,重新發現了文藝複興時代的傳統而且有所發展;現代的真實性;按喬治-德-麻爾特裏先生的說法,是對人體柔性美的微妙揭示。”這些話,兩個月以來就流傳遍了所有的沙龍,在所有的口耳之間相傳。
他終於出現了。大家為之意外。這是一個年齡難於估定的胖人,兩肩像鄉下人,輪廓分明的大腦袋,滿頭頭發和灰色胡子,一個線條強烈的鼻子,肥厚的嘴唇,一副膽怯害羞的神氣。他的兩隻胳膊向兩邊張開,很可能由於從袖子裏伸出來了一雙大手,他有點兒顯得笨拙。這雙手又大又厚,手指肌肉發達多毛,是雙大力士或者屠夫的手;它們看起來笨拙、遲鈍,在袖口那兒不大自在,卻又躲不起來。
可是那張臉卻因為一雙清澄慶色銳利的灰眼睛而容光煥發、炯炯有神。在這個笨重的人身上仿佛隻有這兩隻眼睛是活的。它們觀察、探測、琢磨,到處投出它迅速活動的炯炯光芒,讓人感到是活躍、高尚的智力使他的好奇目光銳利有神。
有點兒失望的德-比爾娜夫人,彬彬有禮地將他引到座位上,這位藝術家坐了下來。接著他就端坐不動,他似乎在進到了這家子裏以後,有點兒拘謹。
拉馬特是個機靈的介紹人,想打破這種僵局,朝他的朋友走過去。
“親愛的,”他說,“我想給您介紹一下這個地方。您一來就見過了我們天仙般的女主人了;現在請您看看她的周圍。”
他指著壁爐上一座原型的烏東①胸像作品,而後是放在一張布勒②做的書桌上由克洛迪翁③作的兩個女人相摟跳舞的塑像:最後在一張擺設架上是四件從塔納格拉④出來的最精致的製品中挑出來的小塑像。
①Houdon(1741-1828):法國十八世紀最大之雕塑家、曾作大量國內外名人雕像。
②Boule亦稱boulle(1642-1732):木製品雕刻家。創製金屋羅細嵌鑲櫃。
③Clodion(1738-1841):法國雕塑家,以陶製人型著稱,為精美極品。
④Tanagra,希臘Asopos河上的古代小鎮因後代自其大墓發掘得的陶土製品出名。
普雷多萊這時一下子臉色變得明朗起來,像是他在荒漠中找到了自己的孩子。他站起來,接著朝那四個小陶製人型古董走過去;當他用那雙像用來殺牛的巨大雙手,一下子拿起兩個來放在手裏時,德-比爾娜夫人真有點為自己擔心。可是,當他碰它們的時候,簡直像在撫愛它們,因為他擺弄的時候靈活輕巧得叫人吃驚,當用他粗大的手指轉動它們的時候,手指變成靈活得像個變戲法人的。看著他這樣觀摩擺弄,細細撫摸它們,使人想這個胖人的心裏手裏都對這些小巧雅致的東西有種特別的理想而且講究的喜愛。
“它們可愛嗎?”拉馬特問道。
於是這位雕塑家像頌揚似地誇起它們來,他用幾個字來說出他知道的最值得注意的特點,聲音低沉但是有信心,平平靜靜,表達出對用辭輕重是很有把握的。
然後由這位作家領著他,觀賞其他的珍貴小擺飾,這些都是德-比爾娜夫人靠著她的朋友們的勸告收集來的。他欣賞它們,對能在這兒發現這些東西感到又吃驚又高興;每次都將它們捏到手裏,輕輕地轉來轉去細細看,像是要和它們親切地接觸溝通。在一個陰暗的角落裏藏著一尊重得像個炮彈的小銅雕像;他一把就提了起來,拿到一盞燈旁邊,讚賞了很久,而後看來並不費勁就放回了原處。
拉馬特說:
“他真是生來就是為了和大理石與石頭打交道的,這個壯漢!”
大家同意地看看他。
一個傭人報告說:
“太太,給您上飯了。”
房子的女主人挽住雕刻家的胳膊往餐廳去,於是在請他坐到了她的右邊後,她出於禮貌,仿佛詢問一個大家族的嗣承人的姓氏正確來源似地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