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一節(2 / 3)

他自忖:“我從不曾衝動過。我不是一個容易激動的人,也不是個多情的人;我理解判斷多於直覺,好奇多於欲念,幻想勝於堅持。我心靈深處隻是一個精致、聰明而且挑剔的享樂主義者。我愛生活中的樁樁件件,但從不對它們過分執著,具有賞玩而毫不入迷的專門家辨別能力,懂得太多而不致喪失理智。我事事分析,我通常對自己的愛好分析過多,不致盲目接受。這也是我最大的缺點,我軟弱的唯一原因。可是這個女人使我不能自己地一往情深,雖然我害怕她雖然我了解她;然而好像她一點一點收走了我的各式各樣憧憬,於是她占有了我。也許就是這麼一回事。我曾將這些憧憬寄托於無生命的事物之中,寄托於使我神馳、使我忘懷的大自然之中,寄托於抽象的愛撫——音樂之中,寄托於心靈饕餮——思索之中,寄托於地球上一切的善與美之中。

“於是,我碰到了一個尤物,她收走了所有我那些遊移不定多變的嗜好,把它們轉向她自己,將它們製成了愛情。情且美兮,以悅餘睛;睿且智狡,分以悅餘心。而且她的接觸,她的在場都使我心感到一種神秘的愉悅;一種來自她自身的不可抗禦的秘密氣息,使我如受某些花香的麻痹一樣,逼到征服。

“她取代了我的一切,因為從此我再也無所憧憬、無所需求、渴望,也無所關心。

“往日,在這片複蘇的樹林前麵,我將何等激動神迷!可是現在我木然看著它,不感到它的存在,我心不在此。我的心一直傍著那個女人,而我不想再愛她!

“好吧!我得用疲乏來驅除我這些念頭;除此之外,我沒有別的方法治好自己。”

他站起來,走下岩石坡,邁開大步往前走,可是擺脫不了的煩惱壓得他挺不起來,仿佛他把這些煩惱都馱到了腰上。

他使勁加快了步伐;在看到陽光透過葉叢照下來,或者聞到一陣從鬆枝上淌下來的鬆枝香味時他暫時也能得到一些舒緩的感受,像是對未來遠景寬慰的預感。

他突然停了下來,心想:“我這不是散步,我是在逃。”實際上他是在往前逃,了無目的;他在逃遁,而夭折的愛情造成的痛苦在後麵追逐。

接著他用從容的步伐重新繼續走。樹林的麵貌在變,變得更茂密、更鬱鬱蔥蔥,因為他走到了最暖和的地帶,到了令人讚絕的山毛櫸林區。這兒沒有殘留一點冬天的氣氛。這是一個奇特的春日,它仿佛在昨天晚上方才降臨,真是新鮮,真是朝氣蓬勃!

瑪裏奧走進了那些越來越高的巍峨大樹下麵的矮樹叢裏。他一直朝前走,一小時,兩小時,穿過交錯的枝柯,穿過數不清的,被樹液塗得綠油油的樹葉叢。樹蔭組成的穹窿遮天蔽日,支托在許多長長的立柱般的樹幹上,正的歪的都有,有時是白的,有時被附在樹皮上的黑色蘚苔弄成了暗色。這些樹幹越長越高,一根高似一根,俯視著在它們腳下胡生亂長的矮林,像遮在矮樹叢上的一片厚厚的烏雲,陽光從中間瀑布一樣直瀉下來。如火雨的陽光在這片廣袤的葉叢中漫溢流去,使葉叢不再是一片叢林景色,而像是在黃光照耀下、一片翠綠的霧氣在蒸騰發光。

瑪裏奧站住了,驚奇感動得無法形容。他在哪裏?是在森林裏還是掉進了一個海底?一個光和葉組成的海底,一個綠光下的金色海底?

他覺得自己好些了,痛苦隱暗了一點,心情平息了一點,於是他躺到鋪滿棕色枯葉的地上,這些枯葉都是這些樹在披上了新裝的時刻才讓它們掉下來的。

他一邊享受著土地的涼爽和空氣的清新溫和,同時不久便想起了一個願望,開始時是隱隱約約的,希望不是獨自一個人在這塊令人神往的地方,後來就變得更清晰了,他想:“唉!要是有她在這兒,陪著我,我!”

他突然又想起了聖-米歇爾山,於是又記起了迎著大海的風和金色的沙灘,那個處於新生愛情蘇醒中的她與她在巴黎時多麼不同,他想,隻有那一天她曾在幾個小時裏愛過他一點兒。是的,在那條潮水退下去的道路上,在回廊裏,她曾呶呶念叨他的小名“安德烈”,仿佛在對他說:“我是您的”的那一瞬時,還有在狂人道上他幾乎在空中將她抱起來的時刻,她曾對他有過類似衝動;但是自從她賣弄風情的腳步重新踩到了巴黎的人行道上以後就再也不曾有過了。

可是在這裏,沐浴在青蔥翠綠之中,在這個由新鮮活力組成的另一種潮汐之中;曾在諾曼地海岸遇到過,瞬息即逝的甜情蜜意會不會又回到她的心裏呢?

他仰天躺著不動,一直沉浸在幻想的苦液裏,視線迷失在樹梢上起伏如浪的太陽光輝裏;於是漸漸地,他閉上了雙眼,在樹木的大沉寂裏進入了麻痹境界。他終於睡著了,等到醒來時,他發現已經過了下午兩點鍾。

站起來以後,他感到自己的傷心減輕了一點,痛苦也減輕了一點,於是重行上路。他終於走出了茂密的林子而到達一個大交叉路口,六條高得出人想象的道路像一個圓環的半徑聚在這兒,而後再遙遠地消失在染得一派翠綠的明淨茂盛的葉叢中。一塊標牌上注明了這兒的地名是“王公樹叢”。這真算得上是山毛櫸王公園的首都。

有輛馬車過去。這輛車沒有人,閑著的。瑪裏奧搭了車,讓它送到馬爾洛特,他想在小飯店裏吃過飯後再從那兒走回蒙蒂尼,因為他餓了。

他想起了昨天見過的這家剛開張的飯店:柯羅飯店一家,仿巴黎黑貓酒店模樣,按中世紀方式雅致裝修的農村咖啡館。他在這兒下了車,從開著的門走進一個大廳,裏麵擺著些老式桌子和一些不方便的長板凳,像是供接待上一個世紀酒客用的。在房間的深處有個婦女,很可能是個年輕女人,站在一架雙折小梯頂上,將些老式餐具掛到她夠不著的釘子上。有時她踮起雙腳,有時踮起一隻腳,她挺長了腰身,一隻手扶著牆,一隻手拿著盆子,因為她的身材很美,顯得動作輕巧漂亮,每個動作使她從手腕到踝關節的曲線都呈顯出優美的變化。因為她背對著他,一點也沒有聽到瑪裏奧進來並且站在那兒端詳她。他想起了普雷多萊;於是對自己說:“瞧!這真是優美!她很婀娜,這個小姑娘。”

他咳了一聲,驚得她差點兒摔下來。可是等她站穩了,她就從梯子頂上用走鋼絲姑娘般的輕盈姿態跳下來,微微笑著向顧客迎過去。

她問道:

“先生,您想要什麼?”

“吃頓飯,小姐。”

她直統統地說:

“吃正餐也許更合適,因為現在是三點來鍾。”

他回答說:

“那就說定是正餐吧,要是您想那樣。我在林子裏迷了路。”

於是她給過路客人報了挑選的菜名。他點了菜後,坐下來。

她將菜單送走後,回來就擺上了餐具。

他眼光跟著她轉,覺得她可愛活潑而且單純。她一副幹活的打扮:裙子撩高了。袖子卷起來,敞著脖子,一副討人看著歡喜的輕巧的小模樣。她的上衣貼身裁的,她一定對自己的身材很自豪。

鄉野生活使她的麵龐染上了朱砂色,略略有些發紅,看起來麵頰太豐滿一點,有點麵如滿月,可是有一種盛開花朵的鮮潤味道,一雙棕色的眼睛亮晶晶的,張得大大的嘴巴裏露出滿口漂亮牙齒,濃密的栗色頭發表露出這個年輕健壯的身軀裏蘊藏著充沛精力。

她拿來了小紅蘿卜和奶油,於是他吃了起來,不再看她。他要了一瓶香檳酒,想把自己灌醉;他把酒喝得幹幹淨淨,喝過咖啡後又要了兩杯茴香酒,因為他出來以前隻吃了一點兒冷肉和麵包,肚子裏幾乎是空的,他感到自己有點酒上了頭,麻痹了,因為頭暈得厲害使他心寬了點兒,他以為這就是忘卻。他的種種念頭、痛苦、煩惱像摻進了清亮的酒裏,淹沒在裏麵,片刻之間酒就使他痛苦的心變成了幾乎沒有感覺的心。

他慢慢地走到蒙蒂尼,回到自己家裏,很乏、很想睡,黃昏來時他就躺下了,而且立刻就睡著了。

可是他在沉沉黑夜裏醒過來了,不舒服,心裏亂糟糟的,仿佛被趕走了幾小時的一場夢魔又悄悄回來了,來就是為了打斷他睡覺。她在那兒,她,德-比爾娜夫人回來了,在他周圍遊蕩,德-伯恩豪斯一直陪著她。“真是,”他對自己說,“我這會兒吃起醋來了,這為的什麼?”

他為什麼嫉妒?他很快就明白了!盡管他怕,他苦惱,然而在他是她情夫的時候,他覺得她是忠誠的,雖沒有衝動、沒有愛情,但是忠誠,抱著一片忠貞不貳的決心。現在他截然將關係斷絕了,他讓她自由了:這就算完了。她現在是不是仍然沒有私情關係呢?是的,在一段時間以內也許如此……那麼以後呢?……她之所以一直為他保持忠誠,而且他對此也無可置疑,是不是由於她曾隱隱約約預感到過,有朝一日她如果因為厭倦而離開了他,離開了瑪裏奧時,經過或長或短的一段休息之後,她會不會因為倦於孤獨而不是為了愛情,仍得找一個人來替代他,就像她因為厭膩了他的眷戀之情而拋棄了他一樣?不是也有些女人由於怕找接班人而保持情夫長期不換嗎?而且對像她這樣的女人而言,挽著胳膊的男人常常被更換看來是不合適的;她太聰明了,不會去招惹不光彩不謹慎之類的評議,她富有敏感的道德廉恥心,保護她免遭恥辱。作為一個上流社會的女哲人而不是謹小慎微的資產階級女人,她不怕有個別秘密愛慕者,但是她的對愛情淡漠的肌膚會在想到一連串的情夫時,就厭惡得打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