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為感知是唯一可知的存在,才是休謨哲學的真正出發點,也是他哲學的邏輯起點。從這個意義上說,休謨的人性學說,隻是他的一種主觀願望,大約他自己也覺察到了這一點,所以他後來改寫<人生論》第一部分的時候,就把《論知性》這個題目換成《人類理解研究》。

既然在邏輯上消除了貝克萊哲學思想上矛盾,於是,休謨便著手構築他自己的思想體係。

從《人性論》第一部分《論知性》的構架看,休謨的知性論由4個基本內容構成,即第一章:論觀念、它們的起源、組合、抽象、聯係等;第二章:論空間和時間觀念;第三章:論知識和概然推斷;第四章,論懷疑主義哲學體係和其他哲學體係。

但以其哲學價值而論,休謨哲學的基本點,即他的主要貢獻,是他的唯觀念論、因果觀,以及由因果論派生出的概然論思想。

正如休謨哲學的人性論是建立在觀念和感覺的基礎上一樣,他的因果論也全然建立在他的觀念唯知的學說之上。依本書作者的看法,唯有弄清楚這一點,才能比較容易地理解休謨學說的內涵,並從整體上對他的學說進行分析和量考,或者說,才能確切明白他哲學著作中的用語、思維方式和與常人有些隔膜的立場及方法。

但是,很顯然,把因果關係限定在觀念領域的範圍內,絕非一件易事,畢竟在觀念之外還有現實世界,在觀念之上還有精神主體。休謨的處置方法,是既認為外部世界是不可知的,又認為精神主體也是不可知的,而且,既不可知,便不管它。中國大陸學者常將休謨列入不可知論,原因就在此。

為著弄清休謨的因果論,先應弄清他使用的一些基本概念和思路。他的基本思路是:

第一,人的一切觀念都來自感覺;

第二,所謂因果關係隻能限定在知覺範圍之內,出了知覺,皆不可知;

第三,知覺又是一個複雜的係統。它的基本內容可以列表如下:

首先是知覺。知覺又分為印象和觀念:印象是進入心靈最強最猛的知覺,觀念則是“感覺、情感和情緒在思維和推理中的微弱的意象。”

印象又分為感覺印象和反省印象,感覺印象一一對不起——它“是由我們所不知的原因開始產生於心中”;反省印象則由觀念而來。

觀念也分兩種:一種是記憶觀念,一種是想象觀念。這兩種觀念的由來,是一致的,即“我們從經驗發現,當任何印象出現於心中之後,它又作為觀念複現於心中。”雖然如此,二者的複現結果卻不一樣,那種複現時仍保持它和次複現時的活潑程度的,就是記憶觀念,而失去其初次出現時的活潑性的就是想象觀念。

重要的是,舉凡這一切,都隻在知覺之內,這是了解休謨哲學的一個關鍵。

有了上述這些前提和概念,我們或許就能夠比較容易地理解休謨的因果論了。

在休謨的哲學思想裏,既然一切因果不過是各種觀念之間的關係,而並非客觀事物之間本身的固有關係,所以它們之間的因果性就不是必然的,而是或然的或者說是蓋然的。雖然休謨也承認“凡發生的事物必有原因”,但追究其原因,卻與事物自身的內在聯係無關。在休謨看來,觀念之外的事物原本是不可能知道的,連知道都不可能,妄談因果,豈不荒唐!

在休謨這裏,因果關係隻是觀念與觀念之間的關係,盡管這些關係也有許多形式,但在本質上,卻隻能通過人的習慣和聯想,才能使它們之間的關係得以完成。所謂“習慣乃是人生偉大的指南”,所謂“必然聯係隻是心靈的習慣”,用通俗的話講,就是人們可以通過聯想,把各種觀念聯係在一起,可先也可後,可後也可先,先者能後,後者能先,比如:“當我們見到一個彈子循著直線向另一個彈子運動時,縱然可以偶然地假定第二個彈子的運動乃是作為與第一個彈子接觸或相撞的結果,難道我就不能設想成百種不同的事件會同樣地從這個原因中產生出來嗎?這兩個彈子就不會完成靜止下來嗎?第一個彈子就不會循著直線向後退,或者從第二個彈子跳到其他的線或方向去嗎?”

當然這種隨意的或然性的想象,在文藝創作中不但是可能的,而且簡直是必然的。文藝不能脫離生活,但也不能照搬生活。是活人誰無生活,但人人都可以成為文學家嗎?不要講彈子運動這樣的例子,就是《星球大戰》,若無想象,何以得成?人生必死,但死而不能複生。雖然死而不能複生,“聊齋誌異”中卻寫了多少美麗可人的鬼魂,一些現代派荒誕劇作,更以時空顛倒為其所長,雖不必筆筆合乎科學,卻都足以令人心靈震顫,意動情搖。還有中國的《封神榜》、《西遊記》,美國的“米老鼠與唐老鴨”,其中多少奇妙的想象,驚絕的場麵,你讓它們合乎現實,合乎科學,合乎自然,怕不能,縱不合乎科學的邏輯,卻合乎想象的邏輯。這是使休謨先生多麼高興的事情啊!

如果說文藝不能代替科學,但文學也必然包含在哲學的研究範圍內,這應該是沒有疑義的。

但休謨講的因果關係,卻有好幾種不同的存在方式。他講了

7種因果形式,這7種形式包括:

①類似關係;

②同一關係;

③空間與時間關係;

④數量或數目關係;

⑤共同的性質關係;

⑥相反關係;

⑦自然的或其他因果關係。

這些關係,又可以分為兩種類型,“一類完全決定於我們所比較的各觀念,一類是可以不經過觀念的變化而變化的。”於是,在這些因果關係中,依羅素所見,便又有了主觀部分和客觀部分,但要害不在這裏。要害在於,休謨的因果關係,盡管出於經驗,卻又決定於印象和觀念;因此,它是或然的,而不是必然的。羅素就此寫道:“我們如果認真對待休謨的意見,必須這樣講:盡管在過去望見蘋果一向和預料某種滋味相連,沒有理由說要繼續這樣相連。也許下次我看見蘋果我會預料它吃起來像牛肉味道。”。

羅素的批評,雖然頗能引入發笑。但休謨的哲學,卻遠比這批評賦意深刻。休謨並非一概否定必然性,他隻是更強調或然性的作用。他也曾說過:“有些原因可以完全一律地、經常地產生出某一種特殊的結果……火是一向能燒人的,水是一向能淹死人的。至於衝擊和引力之能產生運動,也是公認的普遍法則,從來沒有例外。”然而,水能淹死人,水卻不總是淹死人;火能燒死人,但也能使人溫暖。人們吃過蘋果,蘋果是甜的或酸甜的,於是,再一看見蘋果就聯想到了甜的或酸甜的味道。那也不盡然。牛頓爵士一定吃過不少蘋果的了,但他看見蘋果從樹上掉下來時,就沒產生什麼甜的酸甜的感覺,他在想,這東西為什麼向地麵下落而不向天上飛去?又譬如豆腐的味道鮮美可口,吃慣了鮮豆腐的人,很難想象它的滋味是臭的,然而,中國畢竟有了臭豆腐。臭豆腐有知,會支持休謨,批評羅素,豆腐既然可以變臭,蘋果又何妨出現牛肉味道。

休謨說:“一切概然推理都不過是一種感覺。不但在詩歌和音樂中,就是在哲學中,我們也得遵循我們的愛好和情趣。當我相信任何原則時,那隻是以較強力量刺激我的一個觀念。當我舍棄一套論證而接受另外一套時,我隻不過是由於我感覺到後者的優勢影響而作出決定罷了。對象之間並沒有可以發現的聯係;我們之所以能根據一個對象的出現推斷另一個對象的存在,並不是憑著其他的原則,而隻是憑著作用於想象上的習慣。”

原則還是要的,自由想象也有必要。

休謨哲學的因果論思想,對19世紀以來的西方哲學產生莫大影響。公道地講,休謨哲學的立論基礎並不科學,但是作為一種思維方式,一個思路,它也有獨自存在於哲學史林的理由。現代科學表明,人類的科學研究,既可以將整個自然界作為自己的研究對象,也可以將一個具體的專業作為自己的研究對象,還可以將一個專門的命題或事物作為自己的研究對象,此即所謂宏觀研究、中宏觀研究和微觀研究。比如,你可以專門研究哥達巴赫猜想,也可以專門研究老鼠。實在,哥達巴赫猜想的最終證明也許還需要很長的時間,而人類對老鼠的奧秘同樣知之甚少,否則,為什麼不在明天早晨就宣布哥達巴赫猜想的最終證明,也不能哪怕在任何一個城市把所有的老鼠一網打盡呢?

休謨如果把他的哲學研究隻限定在對知覺的研究這個範圍內,則他的研究就有了更為堅實的立論基礎。現在看來,休謨的研究對象比之他那個時代的許多哲學人物,其範圍是小了許多——他不管研究主體——人,也不管研究客體——物、世界。他認為這些都是不可知的。但和現代科學的分科相比,他研究對象的範圍也許又大了一點。他或者可以把研究範圍限定在更小的範圍,如隻研究信息符號——語言,或者隻研究人的印象與觀念。但這些“如果”,隻不過是後人的好心想象罷了。大體說來,休謨的研究打破了17世紀以來的理性主義傳統。他確實是比他的同儕與後人——德國古典哲學的各位經典作家更為超前的人物。他的研究方法,如果我們能給予曆史性的解釋,依然會對理解20世紀的哲學流派和文學藝術乃至科技理論產生許多好處。

如果說,休謨的政治理論在他那個時代沒有多少價值可言,但他的宗教理論,卻是一種很有特色的理論。休謨的宗教觀念主要表現在兩個基礎方麵。

一個方麵,他主張宗教寬容,對基督教的一神論傳統大為不滿。他認為,宗教乃是人的生活、情感和需要。一切宗教,都毫無例外地應處於平等的地位;它們之間其實沒有本質方麵的不同。他不認為基督教比羅馬教、希臘教乃至其他任何一種宗教高明或者神聖。他甚至認為基督教的一神至上論遠比羅馬、希臘時代的泛神論有害。因為一神論最容易窒息自由,毀壞道德。他說:“道德、知識、愛好自由,這些品德招來了宗教審判官的致命的懲罰;當這些品德被排斥之後,社會便陷入了最可恥的無知、腐敗和桎梏。”他的這些思想無疑是與他的時代發展相同步的。

休謨宗教思想中最有價值的地方,在於他以獨特的哲學方式,在理論上邏輯上否定了宗教的權威,動搖了傳統宗教的根基。他既然認定“一切觀念都來自感覺”,出於經驗,感知經驗之外,一切皆不可知,上帝自然也是超出於感知和經驗之外的,於是,上帝也是不可知的。上帝既不可知,對上帝的崇拜就是迷信。休謨的著作中,他對基督教的看法雖然不曾以上述明確的語言予以表述,但那思想甚至比這種表述還來得更其深刻和有力。

休謨的邏輯是,上帝如果存在,就必須合乎他的哲學,否則,就是不存在——沒法知道它存在不存在。

在休謨的時代,歐洲就在流行所謂的宇宙設計論,即以類比的方式,證明上帝的存在。而休謨以他獨特的方法,證明了凡一切不可能知覺的內容都是不可能存在的這一邏輯的力量,從而給宇宙設計論以致命的打擊。雖然這種論證方法也許並非最為科學的,但在彼時彼地,卻是最為犀利的。唯其如此,他的這個觀點,才受到法國啟蒙思想家的熱烈歡迎,也給德國大思想家康德以深刻的啟示。照康德本人的說法,正是休謨的理論,使他“從獨斷的迷夢中驚醒”。

能驚醒康德夫子的思想,必然有它的不凡之處。而論其曆史前瞻性,休謨確實是超前的。康德夫子依然是17世紀以來理性主義傳統的綜合者,休謨卻是理性主義的掘墓人。在這一點上,或說主要在這一點上,他比之休謨反而低了一個層次。

據說,休謨的母親在談到自己的兒子時,有這樣幾句評價:

“我們的大衛是一個平靜的、好脾氣的火山口,但他卻有顆非同尋常的清醒的頭腦。”

的確,休謨是一個處事平和睿智又帶些平庸瑣屑的英國紳士,但同時他又是一位具有很強思辨能力和開拓精神的哲學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