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啟蒙運動的第三個特色,是它的親和現實,不尚空談。他們是一代啟蒙大師,幾乎個個聲名遠大,著作等身。但無論那一位人物,他們都不離現實,不忘現實,他們的著作都對各種人們關切的現實問題,充滿熱情與關懷。他們似乎有一種本能,隨時隨地都能抓住社會熱點問題。其實,說抓住社會熱點問題都不準確,他們幹脆個個都投身於社會熱點之中,哪裏有熱點,那裏就有這些思想家的關注和影響,他們實在是一代執社會牛耳的思想巨人。他們不肯不願不能也不屑躲進書齋過生涯。即使那些最善於作學問的人物,他們的學問也絕不與現實相分離。他們不喜清靜,不要寂寞,熱愛生活,向往紅塵。唯紅塵滾滾,對他們才更有魅力。在一般道學家眼裏,正所謂“野狐禪經天天念,墮入紅塵死不出”。因之,後人評價這些啟蒙思想家,往往更願意稱他們為戰士,而把他們的著作比作藏滿刀劍火炮的武器庫。真的,法國大百科全書正似一座威力無比的軍火庫內中所藏各種兵器,可以說比之當時任何一種軍械都更具戰鬥力和殺傷力。
也唯其如此,才使得法國18世紀哲學多多少少有些離開傳統哲學之軌跡。他們更擅長形象思維,更願意與現實接軌,對於抽象思維和構建哲學體係之類的大思考,則既非他們之所長,也與他們生活的具體時空環境不太相宜。
其實,人類曆史上從來就有兩種類型的思想家,一類重視現實,全身心關注社會生活,一類潛心思索,遠離現實。以中國古代哲學家而淪,孔、墨屬於前者,老、莊近似後者。自然,造成這兩類哲學人物的原因,不但與他們本人的性格、心理類型和思維方式有關,也與他們生活經曆、生存環境與時代、國度的思想走向有關。兩種類型的人物,其作品風格必有不同,其對後代的影響也往往兩樣。那種專心於社會現實的思想家,不管他的研究重點側重於人文科學還是社會科學,他們的理論往往與研究課題難解難分,溶為一體。這些課題所產生的成果就代表了他們研究的價值。而他們對後世影響的大小,也必然與這些成果在曆史上占據的地位成正比。這類思想家,往往不鳴則已,一鳴必要驚人,他們的影響常常以所謂爆炸式的方式出現,但他們的理論絕不艱深晦澀,於是,後來者往往認為他們的理論有淺、近、直、白的缺點,不像以抽象思維為主的思想人物的作品,能夠經得起漫長曆史的時間考驗,而且能常讀常新,雖千百年後其魅力尚存,如柏拉圖,如《周易》,如某些佛家要典,如笛卡爾,如康德,但這觀點並不全麵。如果僅僅認為現實類型的思想家的理論淺、近、直、白,那還說得過去,如果認為淺、近、直、白就是不可救藥的缺點,則不能令人心服。殊不知,為現實生活青睞,使各個階層或不少階層可以接受的作品,不淺、不近、不直、不白就收不到預期效果,用《周易》的文字作<紅樓夢》,用康德的語言寫《常識》,你看看會有什麼結果?從這個意義上講,淺、近、直、白,不是缺點,而是特點。
法國啟蒙思想家群,他們的思想和著作,正是他們那個時代、他們那個國家特別急需的精神食糧,又是他們對自己的時代和祖國發出的聲音激越的呐喊。因此,呐喊的音聲,無論如何也比不過一曲古琴來得更其韻味悠長。但在當時,它卻是最能動人心魄的美聲,是震天撼地的樂章。而且法國啟蒙思想,其精華已經作為一種曆史文化,融化於法國大革命和美國獨立運動的曆史性事件與文獻之中。隻要這些人類大事件的影響與這些重要文獻不會消亡,則他們的思想便隨之永在。好比人類曆史上那一些無比傑出的三軍統帥和由他們指揮的偉大戰爭一樣,那些驚心動魄的戰爭就是他們的傑作,隻要人們沒有忘記這些戰爭,他們的思想與指揮藝術便具有永久的魅力。擅長抽象思維的思想家則另或一路,他們生前也許不被理解,也許寂寂寡歡,也許被人誤解,他們的作品也許難於廣泛流傳——他們的魅力也確實不在一時,一時榮辱若雲煙——因為他們既要寫出經過最充分濃縮的大作品,就要對人生直諦、世界奧秘發表見解,雖不被理解,又有何妨?寂寂寡歡,更有何妨?或者說,他們追求的就是精華與抽象,喜歡的就是靜寂與深思,他們理論的生命就在於對曆史的深層把握,他們的價值就在於他們理論的深刻與超前。就曆史的客觀而言,兩類思想的貢獻原本難分伯仲,但在表現形態上與社會效應上,則各自特色鮮明。前者如伽利略、牛頓、孟德斯鳩和伏爾泰,後者如萊布尼茨、笛卡爾、休謨、貝克萊與康德。萊布尼茨、休謨等人,雖在數百年後,還可以找到眾多的繼承人和研究者,而牛頓、伏爾泰諸公,他們的思想已然化作科學性或社會性成果,而把他們的書再作為理論專題研究的人顯然是少了許多。
從總體上看,法國啟蒙主義思想家,正是這樣一些人,他們思想觀念的直接成果就是法國大革命和美國獨立運動,而從狹義的哲學觀點去考定他們,則他們尚不足稱為一流人物。
為此,批評他們的人,往往不把他們中的絕大多數人列入哲學家的範疇,或者幾筆帶過,不肯細論。讚賞他們的人,大約也意識到他們的理論不免太生活化和社會化了,於是便稱他們的哲學為政治哲學或社會哲學。社會哲學、政治哲學自然不能不算哲學,但與狹義的傳統哲學相比,畢竟多了點什麼,又似乎少了點什麼。
涉獵廣泛,共鳴效應突出,是法國啟蒙運動思想家的又一個特點。法國啟蒙主義思想家,雖然主旨專一,但每個代表的個性差異很大,研究領域的寬窄差異也大,研究的側重點又不一樣,得出的結論也有區別。他們或以政治體製作重點,或以批判神學為己任,或兼從文學、藝術種種門類,或誌在編撰一部開天辟地式的大百科全書。但他們又是一條共同戰線中的戰友,其中絕大多數還是朋友,或者曾經是朋友。朋友也有爭論,爭論不害友情,害了友情也要爭論,從而形成一段曆史文化的共鳴效應。雖然這段曆史已經過去兩個多世紀了,但即使作為一個生活在遙遠天邊的東方人,回顧這一段曆史的輝煌,依然會有五彩紛繁,目不暇接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