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王夫之
明末清初三位大思想家中,唯王夫之在哲學方麵最有貢獻。但他同樣不是一位隻管靜坐書齋鑽故紙,“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隻讀聖賢書”的書呆子。他的人生經曆和政治態度,與黃宗羲、顧炎武均無明顯差別。他同樣仇視農民起義,張獻忠邀請他入僚,他寧可自殘其體,絕不同意。清軍入關,他馬上投身複明抗清活動當中,而且四處奔走,無息無止。直到各種武裝鬥爭均已失敗,他依然以明代遺民自居,堅決不肯“薙發”,在那等時候,不薙發就有“薙頭”的危險。但他肯寧改冠易服,自稱徭人,野居徭洞,也不屈服。
但王夫之的家庭背景,與黃、顧二位其實有別。他的出身既非江南巨富,也非官宦世家。他的家庭堪稱文人一族。他父親是一位博古通今的宿儒,但沒有進入仕途,也沒有其他本領增加收入,一家人隻是讀書為業,清貧度日。
王夫之早慧,是個神童。他4歲時就和長兄一起讀書,7歲時已經讀完《十三經》,14歲便考中秀才,16歲開始攻讀四聲音韻之學。他自稱“閱古今人所作詩不下十萬”。可知其讀書之富,涉獵之廣,才智之高,氣度之奇。他早年攻學求仕,中年救亡、避難,但救亡亦不忘治學,避難更精於治學。晚年定居石船山下,潛心著述,完成了他一生的治學業績。
王夫之一生著述極為宏富。哲學書類有《張子正蒙注》、《尚書引義》、《周易外傳》、《思問錄》、《老子衍》、《莊子通》、《讀四書大全說》、《四書訓義》、《相宗絡索》、《愚鼓詞》等;文學書類有《楚辭通釋》、《薑齋詩話》、《唐詩選評》、《明詩選評》等;史學書類有《讀通鑒論》、《宋論》、《永曆實錄》等;政治書類有《黃書》、《噩夢》等。後人刻《船山遺書》,共收各類著作57種,共計288卷。
王夫之的本體論,認為“氣”是萬物之本。他說:“天人之蘊,一氣而已。”又說:“陰陽之氣,充滿太虛,此外更無他物。”他的元氣為萬物之本,上有所承,並非創見。他的高妙之處在於,他注意將元氣說與陰陽五行說結合起來,從而把世界看成一個變體。因而,他的元氣說,內涵豐富,論辯有致,講靜講動,講有講無,講體講用,講形而上,亦講形而下。既主張“天下唯器而已矣”,又認為“治器者則謂之道。”器屬於物質——形而下者,道屬於規律——形而上者。他說:“車薪之火,一烈已盡,而為焰,為煙,為燼,木者仍歸木,水者仍歸水,土者仍歸土,特希微而人不見爾。一甑之炊,濕熱之氣,蓬蓬勃勃,必有所歸,若盒蓋嚴密,則鬱而不散。汞見火則飛,不知何往,而究歸於地。有形者且然,況其絪縕不可象者乎!”他的氣說,不但儼然哲學風範,而且在某種程度上隱隱含有“物質不滅”的意思。
王夫之的認識論,很重視感官的作用。他說:“由月辨色,色以五顯;由耳審聲,聲以五殊;由口知味,味以五別。”且間接反映了先有物質存在而後有感官體驗的含義。
王夫之強調物質的客觀存在性,但不輕視理性。他說:“理者,物之固然,事之所以然也,顯著於天下,循而得之。”
他又注意將感覺和思維區分開來,不使二者混為一談。雖在思辨方麵不如英國經驗主義深刻係統,但在風格上體現了中國哲學注重常理,不為妄言的文化特色。
王夫之的曆史觀屬於曆史進化論一派。他不但反對倒退論,也反對曆史循環論。他認為:“唐虞之前,無得而詳考也,然衣裳未正,……婚姻未別,……人之異於禽獸無幾也。”立論腳踏實地,有先秦法家之體緒。他既不同意鄒衍的五行相生相克的曆史循環說,更不同意邵雍、朱熹的複古論。否定循環,指斥複古,而主張因“勢”得“理”,勢理合一。所謂勢,即曆史發展的必然性大趨向;所謂理,即隱寓在這大趨向後麵的必然性規則。他說:“順必然之勢者,理也;理之自然者,天也。君子順乎理而善因乎天,人固不可與天爭,久矣。”自然,他對“勢”的理解還是粗放的,其議論也不免有邏輯混亂甚至自相矛盾處。但他的曆史進化觀,無疑在明末清初這樣一個特定時代,達到曆史時空線上的最高境界。
王夫之是清代初期的哲學大家,所欠缺者,科技、民主二觀而已,“人間亦有癡於我,豈獨傷心是小青。”
王夫之,字而農,號薑齋,湖南衡山人氏,世稱船山先生。他生於1619年,逝於1692年,終年73歲。王夫之曾有《自題觀生居》一聯,恰是他一生寫照,聯日:
“六經責我開生麵,
七尺從天乞活埋。”
5.戴震
清初三大思想家身後,還有許多哲人誌士,名呈風流。但以其總體水平而言,則不如顧、黃、王更具涵容與影響力。進入乾嘉,則昔日風雲激蕩的時代已過,加上文字獄風雨如磐,令人窒息。於是中國學人秉前代之餘緒,辟應時之路徑,在考據學方麵痛下苦功,為中國古文化畫上一條漂亮的豹尾。但以哲學思想的曆史成就而言,叫乾、嘉人物未能產生巨大影響,唯樸學大師戴震,出類拔萃,似可與顧、黃、王三大師一論短長。
戴震,字東原,又字慎修,安徽休寧人。他家境貧寒,沒有資產,靠朋友幫助,他父親才得以做小商販為生。戴震的一生仕途也不順利。雖然他才名卓著,且與他同時代的著名學士交往甚廣,並深得他們的信任和敬重,但他直到53歲時依然會試落第。可見清代的科舉製確實已成死製,不利活人。他生於1724年,歿於1777年,年僅53歲。
戴震著述很多。而且涉及的範圍尤其廣泛,舉凡音韻、訓詁、天文、地理、方誌、政論、算術、幾何、詩文、經學無不包攬其內。主要著作有:《孟子字義疏證》、《尚書義考》、《毛鄭詩考正》、《考工記圖》、《中庸補注》、《聲韻考》、《方言疏證》、《水地記》、《九章算術》、《原善》、《原象》、《緒言》、《屈原賦注》等。世有《戴氏遺書》、《戴東原先生全集》流傳。
戴震哲學,以“氣化流行”、“血氣心知”最為著名。所謂“氣化流行”,即認為“氣”是萬物的本源,氣的運動就是道,運動規律就是理。道既不能離開氣而存在,理也不能離開道而存在。他說:“道,猶行也;氣化流行,生生不息,是故謂之道。”又說:“一陰一陽,其生生乎,其生生而條理乎。”“惟條理是以生生,條理苛失,則生生之道絕。”他不同意程朱理學“理在氣先”之說,又能將“氣”看成一個有規律的流化過程。戴震的哲學本體論在氣理說的舊框架內,已經達到最好的境界。
所謂“血氣心知”,即認為人的生理結構是一切思維意識的生存基礎。他說:“有血氣,則有心知,有心知,則學以進神明,一本然也。”在他看來,人既出於陰陽五行,認識客體也出於陰陽五行。“血氣心知”乃是“氣化流行”的一種結果。他的這些認識,確實與某些西方哲學史上的大家有異曲同工之妙,可惜未能形成獨立的哲學體係——未能深究細考,獨立成章。這自然也和清代的大文化氣候有關。清代固然已經有了許多新的科技成果——包括西方傳入的大量新的科學技術,但在文化結構方麵依然與西方社會有質性差別。因此,戴震的哲學方法,不但沒有成為成熟的哲學體係,反而變成他批判理學的附庸內容。
戴震思想中最光彩淩利的部分,乃是他對宋明理學的批判。他的名言:“人死於法,猶有憐之者,死於理,其誰憐之?”如嘯如狂,如泣如訴,情誠意切,蕩氣回腸。戴震的這個判斷,出於他的人性學說。他認為人的本性是善良的,人的情欲是天然合理的。他說:“人生而後有欲、有情、有知,三者,血氣心知之自然也。”也就是說,無論欲也,情也,知也,都是人性的表現。戴震主張情欲的合理性,強調欲、情、理的統一,以他特有的風格和氣派,對舊的理學傳統憤而批判,怒而唾棄,可謂舊時代敢於衝決禮教羅網的豪傑之士。
但是,戴震固為一代英才,他的舞台卻依然是舊的,他的思想也難於跳出傳統文化的總體規範。而這些傳統文化,積澱特久,根須特深,勢力特大,韌性特強。戴震一介書生,在如此這般頑固的舊勢力而前,正如一位天真的孩子,縱有童心如水,其奈汙濁遍地何?
然而,世界的巨大變化已經到了不允許中國不變的程度,甚至緩慢變化也已經等不得了。人動你靜,則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人快你慢,又如龜兔賽跑,日行日遠。然而,地球隻有一個,進步才能生存,文明才能強大。
戴東原死後63年,英軍的大炮便在廣州海岸轟鳴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