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細細品來,明末清初的各位思想家與18世紀法國啟蒙人物相比,又有本質差別。雖然他們提出的某些思想也帶有相當的民主成份,論其本質,仍然屬於舊的思想體係,或者說,他們恰好處在新、舊時代的交合之間,雖承舊說,已出藩籬,欲成新體,根基又少。他們的時代,在他們看來,固然是“天崩地解”,殊不知,更大的變化還在後頭,充其量,這不過是中國曆史劇變的一個潮頭而已。雖然這幾位大師,人人有弄潮的才智,但弄潮盡管弄潮,惜乎巨大的波峰尚未到來,因而他們站得固高,尚不算太高,看得甚遠猶不算太遠。誠然若是,他們畢竟是在曆史大變故時期出現的傑出人物,舊體製已掩不住他們的思想光輝——他們猶如東方地平線上出現的第一縷曙光。
黃宗羲出身正直的官宦人家,他祖籍浙江餘姚,自幼隨父在京。他雖生於末代,還算生而有幸:其父正直,其師高明,其嶽父亦不同凡響。但他又生而不幸:他未及成年,他父親便因為反對魏忠賢閹黨而被處死。他小小年紀,遭此變故,創痛之深,難於意表,但他決不屈服。他18歲時,崇楨繼位,朝廷政情發生變化。他仿古人除奸情勢,袖鐵椎、草疏,來到京城為父伸冤,並親手殺死魏忠賢爪牙兩個,朝野為之大震。魏黨作惡,害人極多,伸冤圖報之情,遍於朝廷內外。於是崇楨當機立斷,除逆明冤,這些被害官員的子弟,痛哭於皇城,聲動天地。
黃宗羲出身若此,又從父命拜劉宗周為師。少年英才,得明師而教,為他日後的發展打下良好的基礎。但政治風雲變幻無常,又有個人所不能力為者。農民起義軍終於攻入北京,明王朝終於滅亡,清軍終於入關。他和他的那一代莘莘學子,既對農民充滿仇視,更對清軍恨之入骨,於是毀家救亡,加入反清活動。反清武裝敗散之後,又東奔西走,逃避清政府的通緝。數年之間,無一時平靜。但他身為一代學人,毀家亦不忘學,逃亡也不忘學。直到50多歲時,才總算安定下來,並於58歲時在浙江複興他恩師的證人書院,講學授徒,終成清初一大學派。他培養的弟子很多,成才人物尤為不少,如萬斯同,萬斯大、仇兆鼇、李果堂、鄭梁、陳訏皆出於黃門。黃宗羲生當亂世,但有誌於學,勤家忘家,學、誌相濟。他1610年生,1695年謝世,享年85歲。他自己總結一生經曆,《自題》其事日:“初錮之為黨人,繼指之為遊俠,終廁之於儒林。其為人也,蓋三變而至今。”他一生雖有如此劇烈的三變,但其人其誌,未曾改也。
黃宗羲作為一代學人,一生著述極豐,其文章總量達2000萬字,尤其他的《明儒學案》和《明夷待訪錄》二書,影響更加深遠。《明儒學案》實際上是一部明代思想史,而且其內容,其方法,其收集資料之細,其見解之精,都超越前賢,獨成一體。《明儒學案》之外,他還寫了《宋元學案》,但未能完稿,由他的學生遞補而成。
黃宗羲在思想方麵留給後人最重要的遺產,是他的《明夷待訪錄》。此書篇幅不長,但用力甚多,書中新知新奇,比比皆是。比如,他的重商思想,貨幣見解,在與他同時的學說著作中,可算鳳毛麟角,雖然語焉未詳,意義自在。他反對迷信,重視科學,也足為世人表率。但他的最大貢獻,還在於他的君權理念。他的君權論不唯影響久遠,且有石破天驚之感。
他主張“天下為主,君為客”,以為“人臣之責,為天下,非為君也,為萬民,非為一姓也”,主張“有治法而後有治人”,認為“天子之所是未必是,天子之所非未必非”,認為臣是“君之師友”,不是“君之仆役”,認為“君之與臣,名異而實同”。
他的這些思想,不但十分大膽,而且遠逾前人。他將朝廷與天下區分開來,從根本上否定了天命之說。其意若日:你能對天下人有益,你做皇帝。否則,皇帝就該另請高明。他認為君臣名異實同,打擊的正是封建文化賴以維係的“三綱五常”。而“三綱五常”至少自漢武帝以來,乃是中國封建文化賴以生存的精神支柱,其意義絕不下於《聖經》之在中世紀神學係統中的地位。黃宗羲興新學先論君權,可謂“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
黃宗羲沒有係統的哲學著作。他的哲學思想,以氣為本,大體沒有超過前人規範。但他對宋明理學的空疏不切實際的弊端,卻有頗具見地的批評。黃宗羲在哲學史上的地位常常不如顧炎武,尤其不如王夫之來得更有氣氛,其原因大約與此有關。
黃宗羲固有創見如斯,但他雖極言“法治”而未能真識其法,雖有新的君權觀念,但未及西方近代意義上的民主之見。他反對以農為本,看到舊的土地私有製的種種弊端,但他的醫治方法卻與曆史的走向不甚合拍,他因為找不到切實可行的好辦法,隻好想到“井田製”上去了。如此等等,都說明他是一位新舊時代大轉變時期的過渡人物。他的思想發端於新舊之界,亦在明昧之間。
3.顧炎武
顧炎武生於1613年,江蘇昆山人。他原名絳,字忠清。明亡之後,改為炎武。他與黃宗羲既同時又同道,黃宗羲思想中表現出的種種時代特征,在他身上也有近似的反映。
顧炎武的家庭對他的影響同樣巨大,他的先祖本為江南四大富戶之一,家庭資財豐厚,祖上曆為高官。但到他父輩時已經家道中落,然仍不失為詩書禮義之家。他家門多禮義,對農民起義,自是切齒痛恨,對清軍入關,尤其與之不共戴天。他的嫡母因明亡而絕食自盡,生母亦被清軍砍斷手臂,他的兩個弟弟亦在昆山失守時被殺。年輕的顧炎武,可謂國仇家恨集於一身。為了抗清複明,他參加過武裝鬥爭,武裝鬥爭失敗後,又奔走大江南北,聯絡愛國誌士,中間竟為惡婦所告,險些命喪刑獄。
明朝既已不能複興,他便轉入學術一途。雖轉入學術猶不改初衷,同樣表現出一種遠非書齋舊儒所能表現出的大家風範。他一生遊居各地25年,可謂行萬裏路,讀萬卷書,並以自己的獨特經曆和卓越貢獻,成為一代宗師。他的主要著作被編為《亭林文集》,本人亦被尊稱為亭林先生。
顧炎武的社會政治思想與黃宗羲十分接近,類似《明夷待訪錄》。黃氏該書在當時影響不大,少有知音,獨顧炎武一見此書,便生知心之感。顧炎武的君權觀念,雖不似黃宗羲那樣有聲有色,氣吞山河如虎。但他的“獨治”不如“眾治”的觀念。亦和黃氏的政治思想一脈相通。他說:“人君之於天下,不能以獨治也;獨治之而刑繁矣,眾治之而刑措矣。”他痛恨官僚腐敗,主張減員簡政。他認為家富才能國富,認為人的私利私欲正當合理。他對社會風俗十分重視,認為“天下無不可變之風俗”。他的文章著述比之黃宗羲更多書卷之氣,雖不必風高浪險,自有其規矩方圓。
顧炎武作為明末清初三大思想家,最以學術著稱,如果說,黃宗羲的後來擁戴者中,首推梁啟超,那麼,顧炎武的繼承者中,則尤屬王國維。
顧炎武一生著述極豐。既有聯係社會,剖析社會,不尚空談的政論文章,也有卷帙浩繁,內容豐富的《肇域誌》和《天下郡國利病書》,還有影響後人甚大的音韻學專著《音學五書》。但作為一個大思想家,關乎其學養位序的還是他的《日知錄》。
《日知錄》是一部條文體巨著,全書32卷,共計1000多條。《日知錄》涉獵範圍廣泛,共分經義、史學、官方、吏治、財賦、典禮、輿地、文藝8個類別。舉凡中國曆史上的種種知識,幾乎無所不及,無所不備。《日知錄》的特色,反映了顧炎武的治學風範。他的特點,一是博大精深,二是學以致用。讀顧炎武的書,自有一股紮紮實實的文風撲麵而來,能令浮者正而使庸者直。中國人最好講正氣,然而無學不能為正,學之、空之、泛之、濫之、臆斷之、妄想之華而不實,亦不能為正。顧炎武著書,立意嚴謹,考據精當,言之有物,不尚空談。他的學養之純之正之博之實,不愧為明清兩代一位大好宗師。
顧炎武反對理學,但他的反對,主要不是集中在現代人所講的狹義範圍之內,而是反對理學,傾心經學。他反對理學,主要是認為理學“空談誤國”,不切實用。他抨擊陸王,指斥程朱,認為理學的心性之說,置達道(指君臣、父子、夫婦、昆弟、朋友),達德(指智、仁、勇)、九經(指修身、尊賢、親親、敬大臣、體群臣、子庶民、來百工、柔遠人、懷諸侯)三重於不顧,沒有實際用處。對“格物致知”作了合乎儒學倫理關係的解釋,他說:“致知者,知止也。知止者何?為人君,止於仁;為人臣,止於敬;為人子,止於孝;為人父,止於慈;與國人交,止於信;是之謂止。知止然後謂知。至君臣、父子、國人之交,以至於禮儀三百,威儀三千,是之謂物。”這般解釋,雖另成一論,但從哲學本體論角度考慮,不能說不是一個退步。顧炎武不是一位可以和宋明理學諸大師比肩的哲學家,卻是一位遠遠超越前賢的思想家。他自學問之道看到了他時代的種種弊端,但遠不能以哲學的方式對它們進行歸納和演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