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清代啟蒙思想及其代表人物(1 / 3)

十七、清代啟蒙思想及其代表人物

1.清代啟蒙思想概說

這裏講的清代啟蒙思想,上起明末,下至鴉片戰爭。其代表人物始於黃宗羲、顧炎武、王夫之,止於1841年去世的龔自珍。實際上,其主要活動期包括清代前期、中期兩個部分。

清代中期之前的社會走向,和西方同期的情況有很大區別。西方17、18世紀,正經曆著一個偉大的曆史時代。牛頓力學在前,產業革命於後。特別是18世紀的西歐、北美,文化主題十分鮮明,主題就是革命:在英國是產業革命,在法國是社會革命,在德國是精神革命,在美國是獨立革命。在這樣一個充滿革命氣氛的年代,17、18世紀的西方,為人類奉獻出一係列傑出的思想人物和思想巨作。

中國的情況則大不同。自清王朝1644年入關開始,到1840年鴉片戰爭爆發為止,其間約兩個世紀時間。這兩個世紀,雖不平衡,絕少奇跡。中國這段時間的主題何在?可以說,大勢已定,主題未明。各種深刻的社會文化矛盾,無論是清初,還是乾嘉時代,都沒有真正得到解決。這些矛盾,時起時伏,或隱或現;其發展態勢,錯綜複雜,互相牽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敵友互轉,走向混雜。其主要內容包括4個方麵。

一是資本主義新興文化和封建傳統勢力的矛盾。中國資本主義萌芽,至少在明代已經大量湧現,而且其在文化方麵的反映,也是有聲有色。明代的許多文學藝術,特別是明末清初的思想文化,已經超出舊有的思想藩籬。這些文化反映的正是社會深層次的深刻文化。但中國的資本主義萌芽,其生也早,其發展也遲,雖青春早熟,卻很難長大。表現在思想文化方麵,就常常出現矛盾深沉,憤懣空虛,前瞻後顧,難以自主的特殊場麵。那情形頗類似於文藝複興初期的西方——雖然在骨子裏已然生出新的芽杈,但在根基處又未能與舊文化一刀兩斷,羞羞答答,欲斷還連。但其總體走向,大勢已在。雖然《金瓶梅》的作者隻顧縱欲與漫罵,《紅樓夢》的作者卻已經體悟到這必定是一條走向“白茫茫大地真幹淨”的曆史悲傷之路。

二是漢族文化圈與滿清新朝的民族矛盾。中國古代曆史,從來改朝換代,多自北方。至少自秦漢以降,就和北方遊牧民族發生理不清斬不斷的矛盾、聯係和糾葛,所謂“不是冤家不聚頭”了。宋代以後,北方遊牧民族更成為漢族政權的心腹大患。元代開了少數民族統一中國的先例,清朝卷土重來,又取得成功。雖然取得成功,卻付出慘重代價。自然這代價總是以漢族人的犧牲和逃亡為主體的。此時的中國社會,既有資本主義萌芽與封建傳統社會文化的矛盾,又有漢族受壓迫者和少數民族統治階層的矛盾,兩相交迭,情態複雜。表現在明末清初的思想家身上,他們既堅決反對滿族政權的入侵,又對理學傳統充滿懷疑。反清則渴望恢複漢族統治,懷疑理學又必然走到批判封建君權的新路上去。加上他們全是些不可多得的大學者,更使這些矛盾在他們著作中得到強力而深刻的反映。

三是啟蒙思想和傳統理學的矛盾。宋明以降,理學漸漸居於統治地位。宋代儒學雖稱新儒,卻沒有將舊的儒學引向自由,而是將其導向理義修養。加上曆代統治者的參與,其利益小,其害益大。明代資本主義萌芽如春筍激發,對舊有文化形成衝擊;外來傳教士帶來的資本主義新文化,對舊有傳統更是衝擊。但理學根深蒂固,加上統治階層的扶植提倡,打破它的統治地位談何容易。然而發展到明末清初,舊的理學勢力已呈土崩瓦解之勢,難於恢複昔日景象。心學雖然也是理學的一支,但它又有某種異端性質,既在發展,又在破壞,既在補充,又在瓦解。心學在王陽明時代還算大節未失,到了李贄,已然麵目全非。王夫之、顧炎武、黃宗羲時代,則形成對宋明理學全麵清算的局麵。清代學術,理學地位不高,雖然統治者死死抱住舊說不放,但終於“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

四是西方近代文明與東方舊有文明的矛盾。這矛盾此時已見門楣,並將很快成為左右中國社會發展的主導性力量。從統治者那一麵看,此時不過是隱隱之痛,曾幾何時,便會釀成心腹大患。

西方的文藝複興運動,在於親科學,遠宗教,去神性,通人性。西方的啟蒙運動,則以牛頓力學為基石,對舊的神學理論予以全麵的批評與清算,並且不屈不撓,前赴後繼,終於打碎神的統治,迎來人的時代。盡管所謂人的時代,終不過是資本主義時代而已。

中國古來神學傳統有限。中國雖非無神論國家,但宗教地位始終不高。神權不及皇權,神仙不及皇帝。中國神學不占主導地位,占主導地位的是儒家經典。所以,西方的文藝複興和啟蒙運動必然首先批判神學,而中國的思想轉軌和新興文明的興起,必自批判理學始。在這個意義上,也唯有在這個意義上,才可以稱自明末清初以來的思想發展也是一種啟蒙行為。

鴉片戰爭之前,清代思想文化的發展大體上可以分為兩個階段:第一階段,主要是明末清初的思想文化大轉變;第二階段則是乾嘉以來以樸學為特色的文化複興。

但乾嘉時期的思想文化呈曆史的畸形狀態,一方麵它是受壓抑的結果,一方麵也有深層的曆史文化原因。

清代統治者,特別是在清代初期,為著鞏固自己的統治,不惜大興文字獄,以極其殘酷的方式,鎮壓反對意見,以求政權鞏固,天下安寧。大體說來,舉凡朝代更迭,必有一段整合時期。但因為是少數民族入主中原,這個時期便變得更其漫長難耐和帶有嚴酷性。清代的文字獄,雖有蛛絲馬跡,但多屬追風捕影,而且株連無辜,肆無忌憚。正是這種殘酷的文化高壓政策,使本來可能走向深入的明末清初的啟蒙思想,改變路頭,從思想啟蒙的大天地進入學術領域,但也從此使清王朝失去難得的曆史機遇。王國維評清代學術,說:“國初之學大,乾嘉之學精,而道鹹以來之學新。”道鹹後事,此時難預。但乾嘉由大轉精,既有學問之精進之雅正,又用因壓抑而委屈求全之無奈,雖無奈卻有成績如許。清代中葉的學術研究,至少在其外在表現形式上,是以考據為主。因為使用的方法樸素無華,故而又稱樸學;因研究的對象是儒學經典和諸子百家之說,所以又稱漢學。

乾、嘉時代的考據之學,始於顧炎武。顧亭林可說是清代樸學的前驅者。但形成流派,成其高潮,則在乾、嘉時代。樸學是清代學術的特色,又是那個時代的產物。中國自秦漢以來,有一代,必有一代之學;有一學,必有一學之旨。漢代以經學為旨,魏晉以玄學為要,隋唐以禪學為顯,宋明以理學為本。或說,漢代重訓詁,宋代重理義,清代重考據,成為中國傳統學養的三大要津。清代樸學,不但成就突出,而且流派眾多,著述更多。其對古代經典的研究之深之細之詳之精,都是前代學人所不能比擬的。

但是,它的缺陷也在此。它雖精而不大。因它陷於繁難的考據之中,缺少明末清初思想家的那種高屋建瓴,從頭做起的大家風範,更缺少他們那種敢於懷疑經典,質對前賢的無畏精神。他們固已進入學術深層,不肯輕易發表無據之見,亦與社會少有接觸。他們之中雖有許多學界精華,卻不能成為思想巨匠。他們既為考據所迷,又為考據所累,因考據而多有作為,又因考據而難有作為。雖然他們的學養堪稱精審平實,無微不至,但論其對中國文化的曆史影響,則不但不能和西方同期的思想人物相比,亦不能和中國先秦時代的各大思想宗師相比,甚至不能和宋明理學的主要代表人物相比。他們興盛一時,但熱得快,冷得也快。鴉片戰爭的大炮一響,便有新人出來,取代了他們的曆史地位。

但是考據雖然意在學術,其意義卻未止於學術;其效果雖近乎批判,卻又未及於批判。在西方,啟蒙人物對神學傳統的批判中,也有考據一項,即考證神學經典的發展緣由,真偽變化,這種考據本身,已經等於以學術手段打破人們對經書的迷信。清代的考據,主要是對諸子百家和儒學經典進行文章、文字、文意的考證和清理。雖然在主觀方麵,意在使儒學典籍更易理解,而其客觀效果,同樣帶有把儒學經典降為純粹學術文章的意義在內。考據也是批判,雖不一定雨暴風狂,卻近乎於釜底抽薪。

清代中葉之前的這段曆史中,既有許多著名的思想人物和學術人物,也有不少新的學派和學術集群。王、顧、黃自是一代宗師,影響深遠;顏元、李塨亦稱一代學人,且有諸多共識。進入乾嘉時代,又有戴震、汪中,洪亮吉、焦循、阮元各領風騷一段,還有在中國史學史上有特別貢獻的王鳴盛、錢大昕、趙翼、崔述和卓而不群的章學誠。他們治學方法有差,但治學成績斐然。他們治學特色不同,但反駁和批評理學的主旨相近。到了道光時期的龔自珍,終於因為理學大勢已去,新學興盛在即,而寫下樸學發展的最末一筆。舊日江山從茲去,不拘一格降人才。

2.黃宗羲

黃宗羲是明末清初三位大思想家中最為年長的一位。他生活的時代,風雲變幻,“天崩地解”,是中國有史以來少有的大變故。在這樣的大時代中湧現出的大思想家,尤為特殊之中的特殊者。他們的人品,在火與血的洗禮中得到鑒定;他們的學問,自然也遠不是那些靜坐書齋皓首言經的人所能為。他們學識淵博,但不死板,涉獵廣泛,但不輕浮,能言敢言,但有理念。特別的時代鑄成他們特別的品性,而特別的品性又形成他們特別的文字與文風。他們的影響,在當時已然巨大,死後猶日見其強。黃宗羲的影響,直到梁啟超時代,依然十分強烈。梁啟超對他曾有極高的評價,以致中國學界曾將明末清初的幾位思想家和法國18世紀的啟蒙人物相提並論,特別是將黃宗羲比擬盧梭。這比擬固有不倫,但並非全無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