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有一天,奇異果突然出現在我麵前,他是我高中的同班同學。
小蟲是這家酒吧的調酒師,奇異果聽小蟲說起過我,所以這天他特意在那裏等我。
“有些人彼此期待而又彼此懼怕,他們很容易在人群中相互辨認出來。”我和奇異果就是這一類。
奇異果現在是一名出色的造型師,這在上海算是最新的一種職業。
我發現他有著和賽寧一樣的嘴唇,這讓我眼前突然一亮。
我們來到他在茂名路上的老房子。在他的浴室裏,我摸著他的嘴唇說,我想念這樣的嘴唇已經很久。
他帶著我所渴望的溫度,我慢慢透明起來。我覺得他的聲音不是來自他的身體,而是來自他的夢境。夜晚的顏色總是讓我透不過氣來,我們吻了對方,我們就很近了。
下雨的時候我常會想起玲子。玲子對我說過有一首詩裏寫著:春天總是要下雨,那是大地和天空在做愛。對此我們都曾迷惑。那時我們常常會被一些小問題糾纏,例如病菌,例如恐高症,例如“愛情是抽第三根煙時的想象”。玲子是我高中時的同桌,她長得像一張白紙,她的蒼白是一種狀態,一種出神的狀態。
我記得很清楚,那時我是個缺糖吃的女孩,鬱鬱寡歡,理科成績不好,喜歡收集糖果紙,用糖果紙和放針藥的盒子做太陽眼鏡。
高二第一學期開學不久,玲子的頭發開始變得這裏短一截那裏多一塊的,她的臉上經常出現被指甲抓傷的痕跡。她本來是個極安靜的女孩,那時她的安靜卻變成了古怪。後來,玲子告訴我她確定班上有個男生在注意她,並且目光“熾熱”。我記得她當時對我用了“熾熱”這個詞。她說他熾熱的目光沒完沒了地圍繞著她,這讓她滿腦子私心雜念。她說她是決不可以為讀書以外的事分心的。玲子認為他看她是因為她漂亮。玲子認為自己很漂亮,玲子認為自己的漂亮是一種問題,她為此羞恥。所以玲子開始把自己搞得很難看,她以為這樣事情就可以朝好的方向發展。她認定她醜了就不會有人再看她了,沒有人看她了,她就可以好好念書了。玲子說她是必須要好好念書的,所有人都認為唯有考上最好的大學才能有最好的未來。
在那整整一個學期裏,玲子千奇百怪地變換著她的樣子。很多同學為此費解,並且不再接近她。
我並不覺著玲子有多漂亮,我理解她,我想她隻是太緊張。因為學校把我們抽空。但我不知道該怎麼幫玲子。她是那種平麵的、靜止的、刀槍不入的。
有一天,玲子沒來上學。那個位子從此就一直空著。聽說玲子有暴力傾向,被她父母用繩子綁去了精神病醫院。
大家說“玲子瘋了”。我開始拚命吃糖和劣質巧克力。我一緊張就需要巧克力的毛病從那時起一直延續到十一年後的今天。
我曾偷偷跑去精神病院看她,我穿著紅色防雨麵料的運動衣在星期六下午鑽進醫院的鐵絲網。我想其實我是可以從大門進去的。我在冬天給玲子帶去她最愛吃的娃娃雪糕、香草橄欖和杏話梅。我不停地吃著巧克力,她吃著娃娃雪糕和香草橄欖。病房是淺綠色的,病房的其他病人都是大人。基本上都是我在說話,不管我說什麼,隻要一個話題結束玲子就會笑,那是真正的銀鈴般的笑聲,我覺得她的笑太奇怪了。
玲子是說過些什麼的,玲子不斷重複“在醫院裏吃藥人吃得這麼胖人吃得這麼胖”這句話。
玲子出院了,她的家長讓老師通知大家:誰也不準去看望她。
一個雨天的下午,玲子的死訊傳到學校。據說是因為有一個男生在某個下午趁她父母不在時拿著一束鮮花去看她。那是1986年,那時上海剛剛開始有鮮花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