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上海已經完全不是從前的上海,它美麗而又空洞,好在我有蘋果和小蟲,否則我完全無法建立和這個城市的關係。
我開始喜歡上海,喜歡那些夾著洋文的新名詞。在一些老外家裏經常有party,好像所有的人突然都成了白領,還有一些模特、歌手、城市藝術家。我也搞不清楚自己為什麼也混在裏麵,大家說著普通話和英語,都不怎麼說上海話。
而賽寧像是另一個世界的朋友。我並不希望他經常來上海,我也沒有向他隱瞞我和奇異果的關係。
某個清晨,我和賽寧站在茂名路淮海路路口,奇異果家樓下,風很大。
你太不堅強。
為什麼要堅強?
你一個人飛怕嗎?
我愛你不會變。
我對你沒有這種渴望了。而且,你從不說我漂亮,所以,大概你對我也沒有渴望了。
怎麼會呢?我還能唱歌給你聽,怎麼會沒有渴望?
1994年的春節,我覺得你再也不會回來了,很多傻瓜在嘲笑我。在沒有你的日子,我嚐試了所有你嚐試過的以及你沒有嚐試過的,生活迅速地向著黑暗滑去,那一切跟探索感知或者音樂文化什麼的一點兒關係都沒有,我可能隻是想好好睡一覺,我並不太清楚那一切都是為了什麼,以及如何開始、如何作用於我的生活的。當我反應過來時,一切已經不可收拾了,我被嚴重而迅速地毀壞了,以致我根本沒有機會去感覺它。自由對我們來說,就是能抓到什麼就是什麼,很不幸的是我們真的太法克特阿婆了。我不知道你的情況是怎樣的,我的情況是——我有一些不可告人的創傷需要一生的時間去接受。我們真的不可能再好起來了。放了我吧!
蘋果同意為我和奇異果攝影。蘋果現在是一名觀念藝術家,拍攝各種錄像帶作品。
我覺著讓蘋果來拍我們是最合適的。拍攝時間就要臨近,奇異果頻頻跟我約會。以前我們見麵會有說不完的話,而親密隻是其中一個部分。最近我們的談話減少了。他隨時帶領我進入一種出神的狀態,那裏布滿了愛的能量,我非常期待可以跟他一起進入失去自我沒有情緒的狀態,而他將這種期待無限拉長。
他會有類似失控的表現,比如有一次他看著鏡子裏的我哭了,比如有一次他把頭埋在我的胸前,他說我愛你,不要離開我。我體會著難以形容的不安和幸福,並且開始迷茫。
拍攝前我們三個的第一次見麵是在瑞金二路的MOTI咖啡,咖啡館的樓梯口寫著:如果我不在家,我就在咖啡館,或者在去咖啡館的路上。
我發現我們三個都不說上海話,我和奇異果、我和蘋果在一起的時候也不說上海話。我們三個坐在一起談論著彼此的工作。
我說我想找到一種離身體最近的寫作方法。
這話剛說完我就覺著我們三個這樣很傻。
我提議離開。後來我們一起去吃湖南菜,我們開始說色情笑話,亂笑一通後蘋果說什麼時候你愛真理超過愛男人你就有救了。這話讓我一下子就不高興了。我開始厭煩。但蘋果提議去“棉花俱樂部”,趙可在那兒唱爵士。在“棉花俱樂部”我們碰到了各自的熟人,很快我們三個全喝多了。
說再見的時候,我們三個各自上了出租車。
那晚,奇異果和蘋果的電話交叉而來。
我拿著墨水瓶無數次地呆立在昏暗的教學樓過道上,無數次地幻想把它砸向了某人的頭部。這想法讓我看起來像個小混蛋。有一次在即將把它扔向我敬愛的老師那一刻,我突然尿褲子了。那時我常幻想自己受了傷、被欺負,幻想我被一個很凶悍的男人虐待,這幻想像一種化學物質給我帶來溫存。我覺著自己需要被保護,蒙矓中有一個影子,也是個男人,他有一些具體的特征,這個影子過來保護我。我被侵害,我被拯救,我很爽。玲子的死把我這一生都給一錘定音了。其實我這一輩子是被她給嚇著了,你明白嗎?我第一次是跟一個男人。他擊碎了我的身體,這之後我感覺到真正的平靜。愛?我不懂得愛的。我隻知道我從來都是我自己,我總是為了一個瞬間的答案而活著。生活是一個又一個的開始,而不是一個又一個的結束,所以生活是美的。但我從未擁有過完美的一天。有一次我見到了玲子,在半夢半醒之間。我暈了,不能呼吸,口水流得滿身都是,很多的顏色,很多的圖案,我聽見很多鬼魂的聲音,我看見她了。真的,她美極了!柔軟無骨,悲痛欲絕,茫然無措,毫不知情,沒有恐懼,沒有破綻——那是最美的。我的手指被咬爛了。我的好幾個手指都被我自己咬爛了。也許這是恐懼,但我把這種感受命名為“愛”,恐懼和愛沒有分界。女人們最美的年華在我這裏,我把女人們的麵孔當成畫板,我控製著她們的美麗。我回國是因為我眷戀。我對你到底是什麼感覺?你帶著一種安慰的力量令我暈眩。我想我可以這麼說。這是我對你的感覺,這是你說的那種叫作“命運”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