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1)(1 / 3)

1.人類的母神

人類走到今天,社會已紛紜複雜,世界已多姿多彩,地球已滿目瘡痍。人類的文明總是伴隨著陣痛的,人類每前進一步,痛苦就增加一分。

於是,我們懷念遠古。

遠古人類的追求太簡單——

獵取更多的動物以求衣食無憂,生育更多的子女以求氏族興旺發達。為了前者,原始人將動物的形象刻畫在岩洞石壁上;為了後者,原始人用石塊雕琢出女人體。

岩畫和雕塑就這樣以完全功利的目的誕生了。

《維林多夫的維納斯》是我們迄今為止發現的人類第一件雕塑作品,出土於奧地利,距今已兩萬多年。說她是“維納斯”,似乎名不副實,因為她毫無美感。

她麵容模糊,體態臃腫,雙乳碩大,腹部隆起,陰部標識明顯,雙腿粗壯而短小。

雕琢也相當粗糙,這位史前“雕刻家”所使用的工具是當時人們用來殺野獸剝獸皮的石斧或稍微鋒利些的石塊。

然而,這“維納斯”卻令人敬畏,她不是豐姿綽約、待字閨中的少女,而是人類頂禮膜拜的母神。她體格強壯,隆起的腹中孕育著生命,碩大的雙乳蘊含著無窮的養育新生命的乳汁,她是部落延續的希望之所在。

而且,這“維納斯”也是令我們感動的,在還原的曆史語境中,我們讀出了她的“美”,與“真”聯係在一起的“美”,世俗的“美”,和目的性的“美”。她雖然隻有拳頭般大小,卻具有紀念碑似的宏偉氣魄。我們可以想象,她曾插在地上,無數人匍匐在她的腳下祈求、祝願,那是怎樣一個浩大的場麵,怎樣一種恢宏的氣勢啊!

這位史前“雕刻家”是偉大的,他懂得如何用體積去占領空間,懂得用冰冷的石頭表達情感,懂得因勢利導,懂得細節服從整體,用大大小小的球狀體組合成有規律的橢圓形的三維實體,甚至還對“維納斯”的頭部作了“美化”,讓她的頭發如波浪般起伏有致。

無獨有偶,在法國西南部的勞塞爾也發現了一尊浮雕的“維納斯”,同樣的碩乳,同樣的隆腹,同樣的麵容模糊,不同的是,她手中握著獸角,那是一件象征繁殖的吉祥物,在這吉祥物身上寄托著人們殷切的願望。

人類雕塑的序幕就這樣由那些看不清麵容的史前“維納斯”們徐徐拉開了。

2.黑溜溜的大眼睛

底格裏斯河與幼發拉底河在中東的土地上無言地流過千年萬載,河水哺育著這片土地上的人們,也哺育了兩河流域的文明。

在這個被希臘人稱作“美索不達米亞”的地方,文明總是伴隨著血腥和殺戮的,在聲聲馬蹄過處,刀劍交加之時,文明如滴血的雄鷹,振翅高翔於九天。

在美索不達米亞的曆史舞台上,蘇美爾人、阿卡德人、亞述人、巴比倫人先後成為一場場話劇的主角,演繹著血與火、悲與喜、征服與反抗、文明與野蠻的主題。

大約在公元前5000—前4000年,蘇美爾人就在兩河流域下遊定居,對於他們的祖先,我們幾乎一無所知,隻知道他們發明了古怪而獨特的“楔形文字”;與埃及人堅信靈魂不滅、向往所謂永恒的彼岸極樂世界的觀念不同,蘇美爾人對喪葬草草了事;在蘇美爾人看來,一切生命現象、生命感強旺的對象、光亮和閃閃發光的東西、巨大的東西都是美的,因而,他們讚美漂亮的姑娘、強壯的母牛、耀眼的太陽、皎潔的月光、閃爍的星辰以及高山、大川,等等。

蘇美爾人建造神廟的技藝是一流的,雕塑也是他們的強項,無論圓雕還是浮雕都能得心應手。

下圖是古蘇美爾人陳列於阿勃神廟中的供奉人雕像群,創作於公元前2400年左右。

這個群體雕像除一人跪立外,其他的人一律恭謹地站著,圓柱體形和圓錐體形的服裝籠罩著軀體,雙手疊握置於胸前,男人的須發刻成波浪狀。用今天的審美眼光來衡量,這個雕像群是不美的,沒有男人的健壯,沒有女性的婀娜,四肢僵硬、呆板。

他們吸引觀眾的是那一雙雙大得出奇的眼睛。

黑色的眼球幾乎填充了整個眼眶,圓睜著,散發著恐怖的光,似乎要洞穿這個世界。

他們憤怒了?他們驚訝了?

其實,古蘇美爾雕刻家隻是用誇張的手法來表達這個民族的審美理想,眼睛是心靈的窗戶,是生命力的體現,睜得越大,發出的光亮就越大,也就越具有美感。

這一雙雙黑溜溜的大眼睛是屬於古蘇美爾人的,它們閱盡數千年人世滄桑,光芒仍然咄咄逼人,盡管有些恐怖,但比起後來亞述人的雕塑造型,應該是很“文明”的了。

3.滴血雄鷹

亞述人生性好勇鬥狠,他們天不怕,地不怕,殘忍對他們而言,不僅是常事,而且是樂事。哪裏有亞述人,哪裏就有征戰、殺戮、動蕩和毀滅,用“野蠻”來形容亞述民族,已經是很客氣的了,請看下麵這段記載:

亞述人還用恐怖手段來製服敵人。他們對戰俘甚至敵方的平民施以不可言狀的酷刑——剝皮、釘火刑柱、割耳、割鼻、割生殖器,然後將受害者的殘軀放在囚籠裏示眾,以便於攻下尚未投降的城邑。關於這些酷刑的敘述不是來自他們的敵人所流傳的駭人聽聞的故事,而是來自亞述人自己的記載。他們的史官以此來炫耀他們的英勇。……很顯然,亞述人之所以最為古代所有民族痛恨,其源蓋出於此。(E.M.伯恩斯、P.L.拉爾夫:《世界文明史》第一卷,商務印書館1987年版,第79頁)

亞述人的曆史是一部血腥的曆史,而征戰殺戮、炫耀武功則成為他們藝術創作的主要主題和審美趣味的集中體現。在他們的浮雕中,不僅有亞述軍隊一往無前、所向披靡、勝利歸來的情景,而且還有有條不紊地挖俘虜的眼睛、將敵人的頭顱砍下當球踢的畫麵。

這隻屹立在亞述王宮入口旁的帶翅的人首獸身怪物,被稱作“拉瑪蘇”(Lamassu),高達十三英尺。這尊巨大的怪誕雕像令每一個來訪者都感到敬畏,由此體現亞述國王的威力與偉大。這種怪誕的組合頗具原始意味,帶有巫術的性質,人與動物的拚湊或累加正是在原始思維製約下,通過想象而實現的事物功能性組合,以此象征國王的強大和王權的威力。

更為奇特的是,“拉瑪蘇”竟然有五條腿,使人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過去,它都是完整的,這是原始的完整性思維的曆史順延。

《負傷的獅子》是一件浮雕作品,獅子的身上中了三箭,一支箭洞穿了它的腹部,鮮血淋漓,痛苦不堪,它昂頭嘶吼,前腿倔強地邁步向前,而後腿已無法站立,看著這森林的霸主奄奄一息的情形,不禁使人生出許多憐憫。而亞述雕刻家的用意並不在於激起人們的憐憫,恰恰相反,他是將痛苦與死亡當作美來欣賞的,並在這欣賞中獲得快感與愉悅。邱紫華先生指出:“亞述人把凶惡的東西、把對生命否定的傷痛和死亡景象當作美。這是違反人性的,違背美學精神的、變態的審美觀。……正因為欣賞這種死亡的、殘酷的殺戮之‘美’,亞述藝術家在長期的創作實踐中培養成了超常的藝術才能:最生動地表現人在肉體極度痛苦時的形狀和表情;最傳神地表現垂死的雄獅的痛苦的掙紮和痙攣的景象;最細致地用線條描寫奄奄一息的雄獅的身姿和四肢癱軟的狀態;最使人動情地刻畫驚恐萬分而奔逃不止的母馬在倉皇中憐憫地回顧被獵狗追咬的小馬駒的心態。”(邱紫華:《東方美學史》上卷,商務印書館2003年版,第405頁)其實,對亞述這個嗜血成性的民族而言,他們獨特的美學觀一點也不奇怪,無非再次印證了一個樸素而通俗的美學命題——藝術是生活的反映。

4.斯芬克司

一個希臘旅行家來到埃及,看到巨大的獅身人麵雕像,情不自禁地叫道——

“斯芬克司!”

“斯芬克司”是希臘神話中的妖怪,它讓過路的人猜一個怪謎:“什麼東西早上四條腳,中午兩條腳,晚上三條腳?”然後將那些被難倒的路人吃掉。

其實,獅身人麵雕像與“斯芬克司”風馬牛不相及,千百年來,它們鎮守在法老的陵墓——金字塔旁,麵朝東方,迎接沙漠的日出,枕著尼羅河的濤聲入眠。

據說,那“人麵”是以法老們的臉為依據雕琢而成的,而獅子是威力的具象化,這人與獸的奇妙搭配,正是為了顯示至高無上的法老的威勢,而怪誕的組合又平添了一種神秘感與神聖感。

在埃及這個人類文明的太陽最早升起的地方,人們的思維方式中還帶著圖騰時代的印痕,獅身人麵雕像仿佛將我們的思緒帶到了遠古,人們敬伏於野獸形象的腳下,戰戰兢兢、誠惶誠恐地膜拜,祈求部落的平安與興旺,祈祝風調雨順、豐衣足食。

最大的獅身人麵雕像坐落在哈夫拉金字塔旁,建築時間在公元前2500—前2300年左右,它高達二十米,長五十七米,除獅爪用石砌成外,整個雕像是用一整塊巨石雕琢而成的。由此,我們不得不驚歎古埃及雕刻家駕馭巨型雕像的本領,在如此雄渾的結構中而不失某種程度的寫實,高度概括而不忽略細節。或許對其他的民族而言,雕刻這種巨大的雕像是難以想象的,但對於建造了堪稱世界奇觀的金字塔的埃及人來說,這隻能稱作一件小製作了。

這是一個崇尚巨大的民族,獅身人麵雕像和金字塔一樣,都是用超常的體積來引發人們崇高的美感。試想,當人們麵對這樣一個怪誕的龐然大物時,能不感到自身的渺小與卑微嗎?那種巨大的威懾力,能不使人折服,使人畏懼嗎?

經曆了無數兵燹的浩劫和數千年風沙的磨洗,哈夫拉獅身人麵雕像已經顯得有些蒼老,有些滄桑。它的麵容模糊了,鼻子崩落,胡須也不知脫落何處,然而,它風采依舊,它碩大的軀體仍令人望而生畏,那永遠注視著東方的堅毅的目光,仍令人不能逼視。而且,在曙光初照的黎明,在風沙彌漫的黃昏,它露出一種神秘莫測的“笑容”,那陣陣聲浪穿越時空,響徹沙漠。

5.一本正經的法老

埃及的藝術,建築、雕塑和繪畫,基本上是為死人服務的。

早在遠古時期,埃及人就有了成熟的靈魂觀,他們篤信人人可以長生不老,靈魂不滅,於是,萬物有靈、因果報應、生死輪回等觀念深植於埃及人的血脈之中,並由此產生一係列的宗教儀禮和與之相應的藝術創作活動,金字塔的建造、木乃伊的製作就是如此。前者是法老的永久居住之所,後者則是死者靈魂的載體。

然而,木乃伊會變形、枯朽。

雕像應運而生。

逼真,是埃及人製作雕像首要的要求,為達到逼真的藝術效果,他們或對人寫生,或采用按模法,即直接在人的麵部按取麵模的複製方法來雕刻人物形象,當然,更多是法老和貴族們的形象。不僅要逼真,而且要比其本身更年輕、更美。古埃及雕刻家在長達三千多年的時間裏,就這樣兢兢業業、一成不變地從事著這項工作。正如房龍所描述的:“他們接到訂單,是雕一個國王的像。他們當然要相當注意國王的特點,特別是他的麵部的特點——眉毛、下頷和鼻子的形狀。這對於雕刻家和他們的客戶來說,顯然是細節——重要當然重要,但又不是真正十分重要。要緊的是,要把君主表現得讓人一眼望去,就立即驚呼‘這一定是個國王!’他想在他的統治者身上看到氣質,一下子就認出來了。君主這樣的人,要能擺脫生活瑣事,他既是這個世界上的人,又與他如神的祖先頗為相似,而與芸芸眾生卻無共同之點。因此,這些古代埃及人的麵部表情,全然沒有人世間的喜怒哀樂,讚同或不滿。他們的眼睛,永遠直視前方。說他們眼神發呆,是不公平的。他們是在凝視什麼東西,這個什麼東西,遠在凡夫俗子的視野之外。”(房龍:《人類的藝術》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40—42頁)

另一方麵,為了體現法老們的威嚴、莊重、肅穆的氣派,埃及雕刻家以“正麵律”為基本程式和法則:無論他們站立、行走,還是坐著,一律正麵對著觀眾,其頭、頸、肩部連接處以及身體的重心,都處於同一垂直麵上,絕不允許絲毫的偏頗或傾斜。這裏選取的兩尊法老的雕像可以說是“正麵律”的典範。那正襟危坐的姿態,尤其是左腳向前邁出一步的造型,僵硬、呆板而滑稽。偏偏是這種造型和程式卻在埃及持續了三千年,正是這種不變的法則鑄就了古埃及藝術的獨立品格。

6.在天願作比翼鳥

在地願為連理枝

埃及法老生前享有無上的權威和應有盡有的榮華富貴,他們希望死後延續生前所有的一切。這願望多麼天真、美好,而又多麼愚不可及!

看了那麼多法老的雕像,那氣派、那威勢、那故作莊嚴,無論如何,與美感、與審美的愉悅和快意都相去甚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