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思想者
《地獄之門》上部中央坐落著《思想者》。
這是一個健壯如牛的裸體男人,每一塊肌肉都蘊含著無窮的爆發力,這樣的男人,是任何外力都不可能擊垮的。然而,此刻,他蜷曲如弓,那是被無形的痛楚與苦悶擠壓的結果;那巨大的能量集聚著、壓抑著、隱忍著,找不到發泄的路徑。
他的痛楚與苦悶來自哪裏?
來自自身,來自內心,來自深沉的思索。
羅丹說:“這個雕塑代表著最苦悶的罪人與最不幸的判決者。”
他悲憫人類,而又不得不對那些罪孽深重的人進行判決,並將他們打入地獄。如果說這種無法調和的矛盾讓他陷入了苦悶,那麼,更大的痛苦則源於他對這一矛盾的思考與追問:
人類為什麼有痛苦?
如果是人類本能的欲望,那麼,為什麼有欲望?
如果欲望是幸福、金錢、愛情、功名,等等,那麼,人類舍棄了這些,那人生的意義和價值何在?
麵對欲望帶來的罪惡,如何才能公正地裁判真與偽、善與惡、美與醜?
思索沒有結果,他百思不得其解,或許,這些問題根本就沒有答案,如同屈原的《天問》:
遂古之初,誰傳道之?
上下未形,何由考之?
冥昭瞢暗,誰能極之?
馮翼惟像,何以識之?
明明暗暗,惟時何為?
陰陽三合,何本何化?
圜則九重,孰營度之?
惟茲何功,孰初作之?
斡維焉係,天極焉加?
八柱何當,東南何虧?
九天之際,安放安屬?
隅隈多有,誰知其數?
天何所遝?十二焉分?
日月安屬?列星安陳?
出自湯穀,次於蒙汜。
自明及晦,所行幾裏?
夜光何德,死則又育?
厥利維何,而顧菟在腹?
女岐無合,夫焉取九子?
伯強何處?惠氣安在?
何闔而晦?何開而明?
角宿未旦,曜靈安藏?
……
天問其實就是問天,當人們掙紮於迷惘、困惑中時,最常見的感歎是——隻有天知道!
對《思想者》思想的問題,恐怕誰也解答不了,但丁如此,作者本人,一個生活、事業、愛情都浸透著痛苦的藝術家更是如此。羅丹曾感慨道:“何必要有這種規律,把人類牢係在生活之上,使他們受苦呢?何必要有這種永恒的誘惑,使他們喜愛生命,可是生活又是那麼痛苦呢?苦惱的問題。”從某種意義上說,《思想者》是羅丹對自身生存狀態與心路曆程的觀照,並由此而引發出藝術家對人類的終極關懷,這也就是為什麼羅丹遺囑要將《思想者》安放在他的墓前的原因。於是,我們就不難理解葬花的黛玉所發出的追問:“天盡頭,何處有香丘?”也就能夠與“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的陳子昂產生深深的共鳴。
81.在你吻我的一瞬間
又一次麵對羅丹的《吻》。
想起兩年前,與lily“聊借畫圖怡倦眼,此中甘苦兩心知”的春夜,憶及相濡以沫的往事,不勝感慨。當我們與羅丹的《吻》相遇的時候,我們的心魂為之震顫。當時,lily詩情勃發,為《吻》賦詩一首,題作《在你吻我的一瞬間》:
在你吻我的一瞬間
我聽見溫軟的心浪甜甜地拍漲
地平線在湖底不斷地沉落沉落
一片片玫瑰的花瓣向我襲來
撲鼻芬芳迷離的醉
我跌入一個夢中的夢中的夢
如同一圈水暈中的水暈中的水暈
我躺在花瓣的溫床上
吮吸沁人心脾的芬芳
直到我醉得一次次眩暈地死去
在你吻我的一瞬間
風兒和雲兒都張開了誘惑的唇
在這一刻
不知是風兒含住了雲兒
還是雲兒含住了風兒
因為陶醉,所以融合成一個甜蜜的晶體
在你吻我的一瞬間
所有銀色的欲望在生命的律動中飄蓬
一種空氣占有你
並把你完完全全浸透
而我像一塊溫滑的玉
被你溫暖,炙熱,並且消融
吟讀再三,感同身受。然而,“此情可待成追憶”矣!今夜,在人間四月的天空,飛翔著一架通向中東的班機,載著lily,也載著我們共同的夢想。
今夜,武漢的暴風驟雨如急管繁弦般奏響大呂黃鍾,我獨自麵對羅丹的《吻》,麵對一段情,麵對一個淒美的愛情故事。漸漸,那潔白的大理石有了溫度和濕度,熨帖著我的心,滋潤著我的魂,那是怎樣一種澎湃的激情,怎樣一種酣暢淋漓啊!心靈之愛,讓肉體“溫暖,炙熱,並且消融”;肉體的擁吻,讓心靈升華。靈肉交融,將柏拉圖的“精神之戀”擊成碎片;羅丹也又一次回應了那些無恥之徒的蜚短流長。
這樣的吻,自然而真實,豪華而奢侈。一個人漫長的一生,隻要與心愛的人如此擁吻過,哪怕一回,也就足慰平生了。
82.永恒的偶像
高爾基說,文學是人學。藝術何嚐不是如此。
羅丹曾經曆過一段刻骨銘心的戀情:女雕塑家卡繆·克洛代爾因崇拜羅丹而來到他的工作室,那一年,她才十九歲。她是羅丹的藝術知音,並成為羅丹的模特和得力助手。卡繆的年輕美麗、出眾的藝術才華以及善解人意深深地打動了羅丹,一段戀情由此開始。卡繆渴望與羅丹結婚,而羅丹,這個雕塑天才,在處理愛情時,卻顯得十分低能。一方麵,他深愛著卡繆,不忍拋棄她,另一方麵,他又將卡繆拒於婚姻的大門之外。在焦慮、苦悶和矛盾的煎熬中,羅丹選擇了逃避。十五年的戀情以卡繆精神崩潰,住進瘋人院而成為一個淒婉無言的結局。這段戀情給羅丹帶來了剪不斷、理還亂的無盡煩惱與折磨,伴隨著他走到生命的盡頭。
在與卡繆相親相愛、形影不離的日子裏,羅丹創作了以“永恒”為主題的一係列雕塑作品,其中最具有代表性的是《永恒的偶像》與《永恒的青春》,這些作品是羅丹與卡繆愛情生活的見證。與羅丹敬重的前輩雕刻大師米開朗琪羅,麵對他深愛的女人的遺體,都隻能吻她的手相比,羅丹是幸運的、幸福的,他可以與心愛的女人耳鬢廝磨,可以在藝術的王國中自由馳騁。羅丹正是從自身的切身體驗中獲得了靈感與激情,在作品上烙著愛情的深深印痕,以象征性的手法來表達他對青春與女性美的頂禮膜拜。
《永恒的偶像》中,兩個裸體男女貼附在一起,女子跪於上方,男子將頭埋在女子的胸乳之間。男子如癡如醉,女子低眉頷首,接受男子的愛撫。很顯然,這女子是這男子“永恒的偶像”。藝術家試圖通過有形的人體雕像,給我們以這樣的啟迪:愛是人類的本能與最美好的情感追求,人類的愛,不僅限於靈魂,靈魂在愛的激情中升華,肉體便有了不可抵禦的強烈需求。愛就是愛,靈魂的愛與肉體的愛互為因果,相依相存,不可分離。
真正的愛,是純潔、神聖、崇高的,也是永恒的。她既是人類痛苦的淵源,也是人類激情與創造力的原動力。真正的愛,能消彌年齡、地位、貧富等界限,也能讓虛偽的道德退避三舍。當羅丹麵對“色情”、“下流”與“不道德行為”的指斥時,他理直氣壯地宣稱:“假如真理不該毀滅,那麼我向你們預言,我的雕像終將立於不敗之地。”
83.忠義千秋
《加萊義民》是羅丹應加萊市委托而製作的一座民族英雄紀念碑。
它的題材來源於一段法蘭西的民族痛史:十四世紀英法百年戰爭時期,英國軍隊包圍法國的加萊市將近兩年。其時,敵我兵力懸殊,加萊城民彈盡糧絕,加萊城陷落在即,全城人民生命危在旦夕。在此危急存亡之際,加萊城意欲求和。經過雙方艱難的談判,英王愛德華三世提出帶有侮辱性質的苛刻條件:加萊城必須選出六個德高望重的市民步行到英軍軍營任他們處死,並規定這六個人出城時要光頭赤足、披麻鎖頸,並帶著城門的鑰匙,方可保住加萊城。當時,以歐施塔什·聖彼埃爾為首的六位加萊義民,挺身而出,大義凜然,奔赴危難。
六位加萊義民以生命的代價捍衛全城的英雄義舉深深地感染著羅丹,在創作《地獄之門》異常緊張的時候,他還是欣然接受了加萊市政府的委托,並將預定的聖彼埃爾一人的雕像改成六人的英雄群像。
在這組雕像中,羅丹以文學式的語彙,入骨三分地刻畫出義民們麵對即將到來的死亡所表現出來的種種情狀,深入到人物的內心,賦予人物以不同的性格和情感特征——
走在中間的那個須發長長的老者,應該是歐施塔什·聖彼埃爾,他的步伐沉著穩健,毫不猶豫,無所畏懼,一副勇往直前的姿態,他已抱定了為全城人民而自我犧牲的信念。他低頭似在沉思,人生將要走到盡頭,他不得不檢討自己的一生。或許,他未曾做過什麼驚天動地的偉業,但以這種方式去死,死有所值,死得其所,那麼,自己的一生也就無怨無悔了。聖彼埃爾是整個群雕的核心人物,是義民們的精神領袖,是一種感召,一種激勵。
站在聖彼埃爾右邊的義民,蹙眉抿嘴,那是一種無言的抗訴,交織著悲憤與決心;他的兩手緊握著城門鑰匙,感到沉甸甸的,這比他的生命更為寶貴的鑰匙維係著全城的安危啊!他的步履顯得有些沉重,但絕不是恐懼,似乎有所擔憂,擔憂英王出爾反爾。
那個雙手抱頭的年輕人,害怕了嗎?後悔了嗎?也許。畢竟生命是可貴的,而且他還如此年輕,生命的花朵剛剛綻放,卻要匆匆凋謝了,怎不令他百感交集。他蹣跚著,歪斜著,但他沒有退卻,依舊跟隨著這些赴死的義民向前走去。
還有那個左手舉到額頭的義民,疑惑?無奈?不平?都是,也都不是。既然選擇了犧牲,也就義無反顧了。
另外兩個義民,雖不是崇高得毫無瑕疵,但他們同樣令人肅然起敬,他們是這英雄群體中的一員,他們用生命加入到這個慷慨悲壯的合唱之中。
在羅丹建構的紀念碑中,加萊義民們以不同的姿態和表情走向共同的歸宿——為城捐軀。羅丹通過這座群雕,詮釋了什麼叫“雜多的統一”,什麼叫“個性與共性的關係”;同時,藝術家還形象地演示了雕塑中的性格刻畫與心理描寫以及它們是如何從雕塑架和工作室走向紀念碑的。
這個英雄群體,不僅是加萊的義民,也是法蘭西的脊梁。
84.化醜為美的最高藝術範本
呀!欺人的驕橫的衰老,
為什麼把我摧殘得那樣早?
誰能使我不自傷自捶,
而不在傷痛捶擊中死掉!
唉!當我想起往日的時光。
那時我是怎樣的,
如今我又變成什麼樣,
當我注視自己赤裸的身體,
看自己變得這般模樣,
貧困,幹枯,瘦弱,矮小,
幾乎遍體鱗傷,
變成了什麼呢?
那圓潤的額,
金黃的發……
……
玲瓏可愛的雙肩,
小小的雙乳,豐滿的臀部,
潔白動人,
愛情場裏風流倜儻!
這是人間美貌的下場!
短小的臂,收縮的手,
聳起的肩,
什麼!完全幹枯的乳房,
臀部也和乳房一樣!
……腿呢,
不再是肥壯,而是瘦小了,
灰白得好像香腸!
這是法國十五世紀著名的盜賊詩人維龍的《美麗的歐米哀爾》。這首並不著名的詩,因羅丹的《歐米哀爾》而傳揚。
這絕對是一個“醜陋”的裸體,比多那太羅的《抹大拉的瑪麗亞》還要“醜陋”:她枯瘦的四肢如同朽木,幹癟的乳房,像兩個布袋垂掛肌膚鬆弛的胸前,那一張老臉,累累皺紋似溝壑縱橫,頭發稀疏,頭皮像亂砍亂伐後裸露的山石……乍一看,仿佛是來自地獄的幽靈,或者一具千年古屍。我們實在找不出第二個藝術家將衰老表現得如此殘酷,如此尖刻,如此慘不忍睹。
其實,雕像刺激我們感官、引起我們心靈震撼的並不是這極致的“醜陋”,而在於這老妓女低頭的那一刹那。她在回首往昔的青春與美貌,她曾經傾絕一時,她曾有過如花的笑靨、飄逸的秀發、俏麗的乳房、豐碩的臀部、光滑的肌膚和柔荑般的玉臂。如今,青春已逝,美貌不再,怎不令她黯然傷神,悲痛萬分呢?奪走她青春與美貌的,固然是流逝的歲月,但一個靠出賣肉體來維持生計的妓女,注定了她是一個被摧殘、被損害的對象。因而,這個年老色衰的妓女雕像就不僅僅停留在一種對“醜”的關注、對社會底層人物的同情的層麵,而具有道德控訴的力量和現實批判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