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塑表現的不是鍛煉工揮錘鍛造時的情形,而是選擇了他休息時的坐姿,這一選擇,本身就包含著藝術家對工人的深切關懷,仿佛在告訴人們,他太累了,他需要休息。
這是一個鐵塔般的男人。長期艱苦的勞作和體力耗損使他有些瘦削,但精神飽滿,真氣彌漫。輪廓分明的臉如刀刻斧削一般,顴骨高聳,鼻梁勁挺,深陷的眼窩中,那雙如炬的眼睛凝望著遠方,似乎有些許的沮喪,艱辛的勞作換不來起碼的溫飽,這苦澀的生活還有什麼指望?
從他赤裸的上身,我們可以看到他異常發達的肌肉群:頸部的胸鎖乳突肌、斜方肌、臂部的三角肌、肱肌、肱二頭肌、肱橈肌以及胸大肌與腹肌等,這是長期揮錘鍛煉的結果。肌肉雖然發達,但似乎缺少彈性,尤其是三角肌和胸大肌,像石塊般厚實、冷峻;他的右臂僵硬地下垂著,似乎處於麻木狀態;腰部疲軟,使身體略為前傾。這些都給我們以這樣的暗示,繁重的勞動已經超過了他的承受能力,他實在不堪重荷,但為了生存,他隻得忍辱負重,咬定牙關,堅持,再堅持。在這裏,我們看到超負荷的勞動是如何摧殘著工人們的身體的。這種勞動正是馬克思所說的“異化勞動”。他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曾精辟地論述道:“按照國民經濟學的規律,工人在他的對象中的異化表現在:工人生產得越多,他能夠消費的越少;他創造價值越多,他自己越沒有價值、越低賤;工人的產品越完美,工人自己越畸形;工人創造的對象越文明,工人自己越野蠻;勞動越有力量,工人越無力;勞動越機巧,工人越愚笨,越成為自然界的奴隸……勞動為富人生產了奇跡般的東西,但是為工人生產了赤貧。勞動生產了宮殿,但是給工人生產了棚舍。勞動生產了美,但是使工人變成畸形。勞動用機器代替了手工勞動,但是使一部分工人回到野蠻的勞動,並使另一部分工人變成機器。勞動生產了智慧,但是給工人生產了愚鈍和癡呆。”
藝術家不是哲學家,麥尼埃也不是馬克思主義者,他隻是懷著一顆博大的悲憫之心來觀照他熟悉的工人,為他們樹碑立傳,但他的雕塑卻與一個深刻的哲學命題不期而遇。當然,這絕不僅僅是巧合。
95.勞動紀念碑
麥尼埃對工廠有著特殊的情感,他說:“沒有任何東西比工廠更美,它猶如史詩般莊嚴雄偉。而工廠的色彩,它的音樂,它那人體運動的優美姿態,必須仔細地觀察它那凝練的表情和純粹的表現力量。”這不是矯情。我們隻要看看麥尼埃的作品就可知道。在他的作品中,工業無產階級是永遠的主人公。人們將麥尼埃稱作“雕塑中的米勒”不是沒有道理的(米勒筆下那對站在晚霞的田野上虔誠祈禱的夫婦給我們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他們的共同點在於,始終沒有忘懷現實的苦難和生活在苦難中的人們,並越過一堆苦難的細節,去發掘美,表現美。如果說米勒是描繪農民的聖手,那麼,麥尼埃則是塑造工人的聖手。
麥尼埃在生命的最後十餘年裏,創作了一組輝煌的現實主義雕塑,包括圓雕《播種者》、《收割者》和浮雕《工業》、《礦井》、《港口》、《收獲》,取名為《勞動紀念碑》。底層勞動者生活的各個層麵,都一一銘刻在這個“紀念碑”上,同時也將資本主義世界中的種種不公與醜惡以及被壓迫者的不平一一呈現出來,資產階級溫情脈脈的麵紗也因此被撕得粉碎。不言而喻,《勞動紀念碑》不可能得到當權者的認可。《勞動紀念碑》直到完成二十年後的1930年,才在布魯塞爾隆重揭幕,而它的作者已去世十五年了。
現在,我們來讀《港口》。
這群精瘦勁健的漢子,正在合力拉動一個軸輪,最前麵人用手扳轉輪子,他身後的三人用杠子撬著,還有一根粗重的長杠橫過人群,有兩人相背坐在長杠上,最末端的那人吊在長杠上,身子下垂,坐到了地上。作者運用刪繁就簡的手法,極省儉地刻畫出搬運工人的勞動姿態。除了高坐在長杠上的那人,其他人的麵容都湮沒在陰影中。作者的用意,固然是為了突出勞動的主題,謳歌工人階級團結起來的強大力量;最主要的恐怕還在於,長年累月的勞作,已使他們麵目全非,作者不忍心展示那些刻著歲月風霜、淒苦而木訥的臉。在生活的重壓下,他們唯一的奢求就是讓一家老小填飽肚子;他們在給這個世界創造物質財富的同時,他們的精神萎縮了,隻剩下這身軀體,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地重複這種繁重的勞動,身體是他們的唯一本錢,也是唯一的無聲的語言。
作者在人物的穿插、不同的動態以及整體節奏上都表現出高超的技藝,而且通過人物上方的那些與人物整體動作趨勢相一致的線條,加強了動感,並渲染出集體勞動的緊張與熱烈。
96.美利堅之魂
東方人尚“大”。
在視覺中,超常巨大的體積特別能引起人們的注意。當人們麵對它們,會不由自主地感到自身的渺小,並在這種感觸中引發人們驚訝、讚歎、莊嚴、肅穆、恐懼的崇高感。金字塔、樂山大佛、巴米揚大佛都是如此。
其實,這也是人類共同的心理感受。以雕塑而言,美國紐約港高舉火炬的自由女神也曾震撼過世界。無獨有偶,還是在美國,南達科他州黑山地區的拉什莫爾國家公園的“總統山”(《國家紀念碑》)不同樣是以巨大的體積征服了我們嗎?
不要以為美國人沒文化,似乎他們總是斜戴牛仔帽,身穿牛仔服,騎在高頭大馬上吹著口哨,或者玩弄駁殼槍;或者在酒吧裏喝得酩酊大醉,放肆撒野,調戲婦女,打群架,甚至連打牌都不按規則出牌。那是老眼光了,二百多年來,美國已成長為世界的頭號強國,當然不獨指經濟、軍事實力,就是在文化上,也令世界刮目相看了,好萊塢、奧斯卡、NBA、馬克·吐溫、海明威,等等,都證實了它在世界上的強勢文化地位。
英國人當年看不起美國人,如今,布萊爾跟在布什後麵亦步亦趨;中國人可能嘲笑美國沒有悠久的曆史,但一個崇拜明星、崇拜英雄的民族比一個崇拜祖宗的民族具有更大更強旺的活力;我們可以說《自由女神》是法國人送給美國人的禮物,但《國家紀念碑》卻出自愛荷華州的美國人——鮑格路姆之手(雖然他到過法國,並有幸認識了羅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