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西安去艾絲苔住所前,要先去格朗利厄公館呆兩小時,這將使克洛蒂爾德-弗雷德裏克-德-格朗利厄小姐成為聖日耳曼區最幸福的女郎。這位野心勃勃的青年,他的言行特點是謹慎,因此,他立即想去找卡洛斯-埃雷拉,把紐沁根男爵描繪艾絲苔形象時他流露的微笑所產生的效果告訴他。而且,男爵對艾絲苔的愛情,以及他想叫警察尋找他那個不認識的女郎的想法——這些都是相當重要的事情,應該告訴那個在道袍下尋找庇護所的人。過去,罪犯總是在教會中找到庇護所。
銀行家當時居住在聖拉紮爾街,格朗利厄公館座落在聖多明尼克街,呂西安從聖拉紮爾街到聖多明尼克街,要經過馬拉凱河濱他自己的住所。呂西安見到他那位手段厲害的朋友正在念自己的日課經,也就是就寢前用煙鬥抽煙。這個人比外國人還要古怪,他最後拋棄了西班牙雪茄,覺得它淡然無味。
“這件事倒要認真對付。”呂西安向他講完這一切後,這位西班牙人回答說,“男爵叫魯夏爾尋找這個小姑娘,他也會想到找一個執達吏的助手跟蹤你,這樣一來,什麼都暴露了。我沒有太多的晚上或白天去準備每一張牌,來跟男爵鬥這一局,我得先向他證明警察是無能的。當我們這條‘猞猁’對找到他的綿羊失去一切希望時,我再來把這隻綿羊賣給他,看他能出什麼價錢……”
“賣掉艾絲苔?……”呂西安喊起來。他的第一個意念總是善良的。
“你難道忘記我們的處境了嗎?”卡洛斯大聲說。
呂西安垂下了頭。
“已經沒有錢了。”西班牙人接著說,“還得還六萬法郎的債呢!如果你想娶克洛蒂爾德-德-格朗利厄,你得購買一塊價值一百萬的地產,以確保這個醜婦享有亡夫遺產。那麼艾絲苔是個獵物,我要叫這條‘猞猁’在她身後緊追不放,讓他掏出一百萬來。這由我來辦……”
“艾絲苔怎麼也不願意……”
“交給我吧。”
“她會死的。”
“這就由殯儀館去辦了。而且,以後又會怎麼樣呢……”這個殘忍的家夥喊道,他那站立的姿勢製止了呂西安哀愁的話語。“為拿破侖皇帝送死的年輕力壯的將軍有多少?”他沉默了一會兒問呂西安,“女人總是能找到的!一八二一年時,你認為科拉莉是無與倫比的。像艾絲苔這樣的也沒少遇到。這個姑娘之後,還會有……你知道是誰?……不知姓名的女人!就這樣,所有女人中最漂亮的,你去京城尋找吧,在那裏,格朗利厄公爵的女婿將成為公使,代表法國國王……另外,嘿,娃娃先生,艾絲苔會因此而死嗎?不管怎麼說,德-格朗利厄小姐的丈夫能把艾絲苔留在身邊嗎?何況,這事由我來辦,你不用費心考慮這一切,這是我的事情。隻是,你在一兩個星期裏不能跟艾絲苔相見,但你還是照樣去泰布街。去吧,去跟你的最新希望喁喁私語吧。扮演好你的角色,把你今天早上寫的那封火辣辣的情書塞給克洛蒂爾德,再給我帶回一封更熱情的來!這個姑娘,她通過寫信來獲得感情的補償:這對我來說倒很合適!你再看到艾絲苔時,會發現她有點兒憂傷,不過要叫她乖乖地聽話。這關係到我們道德的外衣,我們正直的外表,關係到大人物掩遮他們全部恥辱的屏風……這關係到我的美好形象,關係到你永遠不被人懷疑。這個偶然事件幫了我們的忙,比我的頭腦還頂用。兩個月來,我的頭腦一直苦思冥想,卻始終是一片空白。”
卡洛斯-埃雷拉說出的這一句句可怕的話語,就像扔過來的一把把匕首。他一邊說一邊穿衣服,準備出門。
“你喜形於色,”呂西安高聲叫起來,“你從來沒有喜歡過可憐的艾絲苔,你現在看到甩掉她的時機已到,感到那麼興高采烈。”
“你不是一直毫不厭倦地愛著她嗎,是不是?……那好,我一直憎惡她。可是,我通過亞細亞把她的生命握在我的手裏,我的做法與我真心實意喜歡這個姑娘難道不是一致的嗎!美味的燉肉裏放了幾個爛蘑菇……事情就這麼定了!……然而,艾絲苔小姐活著!……她很幸福……你知道為什麼嗎?因為你愛她!別孩子氣了。我們等待一次偶然機會成全我們或作賤我們,已經等了四年。嘿,現在應該發揮最大的才能,來摘好運氣扔給我們的這棵菜。與任何事情一樣,輪盤賭的輪盤這一轉,有好也有壞。你剛才進來時,你知道我在想什麼嗎?”
“不知道……”
“我正在想通過亞細亞的幫助,繼承一個虔誠的老太婆的遺產,在這裏或去巴塞羅那……”
“殺人?”
“為了保障你的幸福,我也隻有這條路可走了。債主們已經開始行動。你一旦受到執達吏的追究,再把你從格朗利厄公館掃地出門,你可怎麼辦呢?到那時,大限可就臨頭了。”
卡洛斯-埃雷拉做出一個人投水自盡的手勢,然後定睛望著呂西安,犀利的目光把強者的意誌輸入弱者的心靈中。這種充滿懾服力的目光能鬆懈任何抵禦,它表明呂西安和他的出主意的人之間不僅存在生死相依的秘密,而且有著超越一般感情的感情,如同這個人超越了自己卑微的地位一樣。
這個卑鄙而又堂皇,默默無聞而又赫赫有名的人物,不得不生活在上流社會之外,上流社會的法則永遠禁止他進入那個圈子。惡行和瘋狂的可怕抵抗使他已經筋疲力盡,但他仍然擁有無法安寧的思想活力,特別是受著狂熱的生命力的煎熬。他借著呂西安的漂亮身軀又活了起來,呂西安的靈魂也就變成了他的靈魂。在社會生活中,他讓這個詩人代表自己,他賦予呂西安自己的堅定態度和鐵的意誌。對他來說,呂西安勝過兒子,勝過心愛的女子,勝過家庭,勝過自己的生命。他要複仇就要靠呂西安。具有堅強性格的人對一種感情比對生命看得更重,他通過牢不可破的關係把自己與呂西安拴在一起。
當詩人絕望得向自殺邁步的時刻,他買得了呂西安這條命。他向呂西安提出簽訂一項魔鬼協定,這類協定隻能在小說裏才能看到,但它確實可怕地存在著,並常常在刑事法庭上以著名的司法悲劇案例得到印證。他向呂西安提供了巴黎生活的一切快樂。向呂西安證明他還能為自己創造美好的未來。他把這些都當作自己的事。對這個奇怪的人來說,隻要事關他副手本人,任何犧牲,他都在所不惜。他雖然那樣強硬,但在滿足他所創造的那個人的各種怪念頭方麵,他又是非常軟弱,最後終於向他吐露了自己的秘密。所以,除了純粹精神上的共謀外,這也許是他們之間的又一層聯係。自從“電鰩”被劫持那天起,呂西安就知道了他的幸福是建立在何等可怕的基礎上。
這位西班牙教士的道袍曾經掩蓋過雅克-柯蘭。他是苦役犯監獄中的一個名人,十年前住在伏蓋公寓,化名伏脫冷。那時拉斯蒂涅克和比昂雄在這座公寓中寄宿。雅克-柯蘭,外號叫“鬼上當”,他被重新關進羅什福爾監獄後,幾乎立刻就逃了出來。他學習了著名的德-聖赫勒拿伯爵的榜樣,但是對古瓦涅爾大膽舉動中的一切惡劣成分都予以改變①,冒名頂替一個正直的人,又繼續過苦役犯的生活。這個方程式中的兩項相互抵觸太大,不會不導致悲慘的結局,特別是在巴黎。因為犯人如定居在一個家庭裏,這種冒名頂替的危險就會大大增加。為了躲避一切追蹤,難道不應該置身於超越生活的一般利害得失的地方嗎?一個與社交界打交道的人,要冒一些風險;而不與社交界接觸的人,就很少有這種風險。因此,教士的長袍便是最可靠的偽裝,如果還能加上生活規規矩矩,離群索居,避免活動的話。
①皮埃爾,古瓦涅爾(一七七九-一八三一),一八○○年被判處十四年苦役,一八○五年越獄,經西班牙回法國,自稱德-聖赫勒拿伯爵,重新獲得軍銜。由於他狂熱保王,波旁王朝複辟時受到庇護。一八一八年他再度被捕入獄,一八三一年死於獄中。
“那麼,我得當教士。”這個被剝奪公民權的人心裏想。他一定要披上某種社會外衣重新生活並去滿足一些與他一樣離奇的激情。這個精力充沛的人到了西班牙。一八一二年憲法導致了西班牙內戰。這場戰火給他提供了機會,他在一次伏擊戰中秘密殺死了真正的卡洛斯-埃雷拉。這位教士本是一位大莊園主的私生子,早被父親遺棄,也不知道誰是自己的生母。一位主教把他推薦給國王費迪南七世,國王委派他到法國執行一項政治使命。主教是唯一關心卡洛斯-埃雷拉的人。就在這個教會的失足的孩子從加的斯到馬德裏,又從馬德裏到法國奔波過程中,主教死了。雅克-柯蘭遇到這個向往已久的人物,又符合自己希望的條件,感到喜出望外。他便在自己背上弄上一些傷痕,以抹掉那兩個致命的字母①,並用一些化學試劑改變了自己的容貌,在把那位教士焚屍滅跡之前,他站在這具屍體前這樣改頭換麵,使自己與他所冒名頂替的人有幾分相像之處。一個阿拉伯故事裏講到,伊斯蘭苦行僧年紀老了,他一念魔語,便獲得了進入年輕軀體的能力。這個講西班牙語的苦役犯,為了達到跟阿拉伯故事裏講的同樣奇妙的變化,便學習拉丁文。一個安達盧西亞②教士應該學會多少拉丁文,他都如數學會。
①這兩個字母為T.F,是法文苦役的縮寫字母。當時每個苦役犯背上都烙有這兩個字母。
②安達盧西亞:西班牙南部地區名。
柯蘭是三太監獄③的銀行家。他為人誠實,盡人皆知。犯人都把錢存在他的銀行裏。這種誠實也是逼出來的:在這樣的合夥關係中,稍有差錯就會匕首相見。他再把主教送給卡洛斯-埃雷拉的錢放入他的基金中。巴塞羅那一個虔誠的女教徒曾因殺人而獲得一筆財產,她向卡洛斯-埃雷拉教士作了仟悔,教士赦她無罪,並答應負責把這筆不義之財歸還原主。他於是在離開西班牙之前便占有了這位女教徒的財物。雅克-柯蘭成了教士,肩負一項秘密使命。這使命使他能在巴黎得到最有權勢的人的推薦。他決心不做任何有損他賦予自己特征的事,任憑這新生活給他帶來機遇。從安古萊姆至巴黎的大路上遇到呂西安時,他就是這種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