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西安看到這樣一門親事能給他帶來各種好處,便像法蘭西喜劇院頭號青年男主角阿爾芒那樣,扮演起鍾情男子的角色。他給克洛蒂爾德寫的情書自然都是一流的文學傑作。克洛蒂爾德也給他回信,將這瘋狂的愛情訴諸筆端上與他進行非凡的較量,因為她隻能用這種方式去愛。每星期日,呂西安都會聖托馬-達坎教堂做彌撒,把自己裝扮成一個虔誠的天主教徒。他還進行君主政體和宗教宣講,收到極好的效果。另外,他還在忠於聖會①的各家報紙上撰寫極為精彩的文章,不收分文,署名隻寫“L”②這一個字母。他應國王查理十世或指導神甫會的要求,寫一些政治性小冊子,從不收取任何報酬。
①聖會:法國波旁王朝複辟時期左右政權的宗教團體、成立於一八○一年,幾經反複後於一八三○年解散。
②L為Lucien(呂西安)的第一字母。
“國王給了我莫大恩惠,”他說,“我的生命就是他給的。”幾天來,正在談論任命呂西安為首相③私人秘書的問題。但是,德-埃斯帕爾夫人動員了很多人來反對呂西安,查理十世的老師雅克也猶疑不決,不敢貿然作出這項決定。呂西安的社會地位並不明朗,不僅如此,隨著他一天比一天爬得高,人人嘴邊都掛著這句話:“他靠什麼生活?”這個問題要求他作出解答,善意的或惡意的好奇者對他進行各方麵打聽,在這個野心勃勃的人身上找到了不止一處薄弱之處。克洛蒂爾德-德-格朗利厄做了她父母的無辜的偵探。幾天前,她拉住呂西安到一扇窗子前說話,告訴他家裏的不同意見。“買一塊值一百萬法郎的田產,你就能娶我了,這是我母親的回答。”克洛蒂爾德說。“他們以後會問你錢是從哪裏來的!”當呂西安向卡洛斯報告這句所謂最後決定時,卡洛斯對他說。
③一八二九年十一月起德-波利尼亞克親王任法國首相。
“我可以說我的妹夫發了財,”呂西安說,“他成了一個有職責的出版商。”
“那麼,就差這一百萬了,”卡洛斯大聲說,“我來想辦法吧。”
呂西安從來沒有在格朗利厄公館進過晚餐,這就清楚地表明了他在這個公館的地位。無論是克洛蒂爾德,還是德-於克賽爾公爵夫人,還是始終跟呂西安保持良好關係的德-莫弗裏涅斯夫人,都未能從老公爵那裏獲準給予這一優待。這位貴族對他稱之為德-魯邦普雷老爺的人抱有疑心。出入這個客廳的所有人員都看出了這個細微的情態。這給呂西安的自尊心造成極大傷害,他感到自己在這裏僅僅是受到別人的容忍。上流社會的人是有權嚴格要求別人的,因為他們常常受騙上當!要在巴黎出人頭地,而沒有眾所周知的財產,沒有名正言順的職業,這種地位是任何詭計所無法長期支撐的。為此,呂西安在向上爬的過程中,要用巨大努力去應付這種異議:“他靠什麼生活?”在德-賽裏奇夫人家裏,他不得不說出了“我欠了一屁股債”這句話。他是靠著德-賽裏奇夫人的幫助,才得到了總檢察長格朗維爾和一位國務大臣、最高法院一位院長奧克塔夫-德-博旺的支持。
呂西安走進格朗利厄公館的院子,在這裏,他的虛榮心是可以理解的。他想到“鬼上當”對他說過的話,痛苦地自言自語道:“我聽到腳下的一切已經發出哢哢的斷裂聲!”他愛艾絲苔,他又想娶德-格朗利厄小姐為妻,多麼離奇的處境!必須出賣一個,才能得到另一個。隻有一個人能做這個買賣而不使呂西安的名譽受到損害,這個人就是冒牌的西班牙人:他們兩人難道不應該都審慎從事,保持默契嗎?生活中,這樣的契約沒有第二個,在這種契約中,每人輪流地控製對方和受製於對方。
呂西安驅走了遮暗了他的前額的烏雲。他喜氣洋洋、容光煥發,走進了格朗利厄公館的客廳。這時所有的窗戶都敞開著,客廳裏充滿了花園的芳香,園子正中花架上的花兒在人們眼前呈現出金字塔形狀。公爵夫人坐在角落裏的一張沙發上,正與德-肖利厄公爵夫人聊天。好幾個女子湊在一起,每人假裝痛苦,擺出充滿多種表情的各不相同的卓絕姿態。在上流社會,沒有一個人對不幸或痛苦表示關切,一切都是口頭說說而已。男人們在客廳或花園裏踱來踱去。克洛蒂爾德和若賽菲娜在茶桌周圍忙碌著。德-帕米埃主教代理,德-格朗利厄公爵,德-阿朱達-潘托侯爵,德-莫弗裏涅斯公爵在一個角落玩他們的維斯克①。當人們稟報呂西安來到時,他穿過客廳,向公爵夫人致意,問她為什麼麵帶悲戚。
①維斯克:一種紙牌遊戲。
“德-肖利厄夫人剛剛得悉一個可怕的消息:她的女婿德-馬居梅男爵、前德-索裏亞公爵死了。去尚特普萊爾照顧他們兄弟的小索裏亞公爵和他的妻子寫信通知了這件傷心事兒。路易絲的處境真讓人悲痛!”
“像路易絲那樣受到丈夫疼愛,一個女人一輩子碰不上第二次。”瑪德萊娜-德-莫爾索說。
“她將是一個有錢的寡婦。”德-於克賽爾老公爵夫人望著呂西安說。呂西安臉上始終沒有表情。
“可憐的路易絲,”德-埃斯帕爾夫人說,“我了解她,我真可憐她。”
德-埃斯帕爾侯爵夫人顯出富有感情和善心的女子那種若有所思的神情。薩碧娜-德-格朗利厄才十歲,她抬起機靈的眼睛望著母親。母親瞪了她一眼,把她那幾乎是嘲諷的眼光給壓了回去。這就是所謂教育孩子。
“我女兒即使經受住這一打擊,”德-肖利厄夫人懷著深切的母愛說,“她的前途也叫我擔憂。路易絲是很羅曼蒂克的。”
“我不知道我們這些女孩子的這種性格是從誰那兒來的?……”於克賽爾老公爵夫人說。
“如今,”一位老紅衣主教說,“感情和規矩很難協調一致了。”
呂西安說不出一句話。他向茶桌走去,準備問候德-格朗利厄小姐們。當詩人離這群女人還有幾步遠的時候,德-埃斯帕爾侯爵夫人湊過身去與德-格朗利厄公爵夫人低聲耳語。
“你真的認為這個小夥子很愛你的寶貝克洛蒂爾德嗎?”她對德-格朗利厄公爵夫人說。
這句話的陰險用心隻能在描繪了克洛蒂爾德的形象後才能明白。
這位二十七歲的姑娘此刻正站在那裏。這個姿勢正好使德-埃斯帕爾侯爵夫人的嘲弄的目光透徹地掃遍了克洛蒂爾德的整個身段。她又幹又瘦,活像一根蘆筍。可憐的姑娘上身那麼扁平,使用女服商人稱為“假飾”的那種移花接木的辦法,恐怕也無濟於事。克洛蒂爾德知道自己的姓氏具有足夠的優勢,非但不設法掩飾這個缺陷,而且還讓它驕傲地突現出來。她身上緊緊地裹著連衣裙,造成了中世紀雕塑家創作人像時所追求的那種僵直而清晰的效果,雕塑家把這種雕像置於大教堂的壁龕中,雕像的外形從壁龕的背景上顯得格外醒目。克洛蒂爾德身高五尺四寸①,如果允許我們使用一個至少讓人一聽就懂的通俗說法,那就是:她光長了兩條腿。這個比例上的缺陷使人感到她的上身顯得畸形。棕色的皮膚,又黑又硬的頭發,濃密的眉毛,嵌鑲在發黑的眼眶裏的火辣辣的眼睛,一張月牙般的弓形臉,上方是隆起的額頭。她的長相是她母親形象的一幅漫畫,她母親是葡萄牙美女之一。造物主喜歡玩這種遊戲。在一些家庭裏,人們常常看到兄妹兩人十分相像,妹妹長得非常美麗,而她的線條移到哥哥身上卻變得出奇的醜陋。克洛蒂爾德的嘴過分凹陷,嘴上掛著一成不變的輕蔑表情。因此,她的雙唇比臉上任何其他部分更多地表露出她的內心活動,因為愛情給雙唇印有可愛的表情,尤其是由於她那過於深棕色的臉頰不會顯出臉紅,始終生硬的黑眼睛從來不表達任何感情,她的雙唇的表情就更加重要了。
①法國古尺,約合一點七四米。那時人們平均身高比現在矮。一點七四米是高個子。
盡管有這麼多不利條件,盡管是木板一樣的身材,她由於受過教育,加上承襲了種族血統,所以具有高貴的儀態,高傲的舉止,總之具有一切人們確切地稱之為“說不出”的東西,這也許得益於她的衣著大方,她的服飾表明她是一個富貴人家的女子。她的頭發又硬,又多,又長,可以算作一美,給她帶來有利條件。她的嗓音經過訓練,富有魅力。她唱歌特別動聽。克洛蒂爾德正是人家談話時會這麼讚美的一個姑娘:“她的眼睛真漂亮!”或者“她的性格真迷人!”如果有人用英國人說話的方式問她:“你的風韻呢?”她會回答說:“請叫我苗條姑娘吧!”
“為什麼人家不會愛我那可憐的克洛蒂爾德呢?”公爵夫人回答侯爵夫人說,“你知道她昨天跟我說什麼了嗎?‘如果人家是出於野心而愛我,我也偏要讓他為我本人而愛我!’她有才智,有抱負,有些男人喜歡這兩種優點。至於他呀,親愛的,他俊俏漂亮,夢一般迷人,如果他能贖回魯邦普雷的地產,國王將出於對我們的器重,還給他侯爵的爵位……不管怎麼說,他母親是魯邦普雷家族的最後一代……”
“可憐的小夥子,他從哪裏去弄這一百萬呢?”侯爵夫人說。
“這不是我們的事羅,”公爵夫人繼續說,“不過,他肯定不會去偷……而且,我們也不會把克洛蒂爾德給一個搞詭計的人或一個不誠實的人,哪怕他像德-魯邦普雷先生那樣漂亮,那樣年輕,又是詩人。”
“你遲到了。”克洛蒂爾德對呂西安說,極其嫵媚地微微一笑。
“是的,我在外麵吃了晚飯。”
“這幾天,你常常去社交界。”她說,那微笑中隱藏著嫉妒和不安。
“社交界?……”呂西安又說,“不,這一星期裏,我隻是極其偶然地在一些銀行家那裏吃飯,今天是在紐沁根家,昨天在杜-蒂耶家,前天在凱勒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