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風塵女一往情深 第七節(1 / 3)

可以看出,呂西安很善於用貴族大老爺的精明而放肆的語調說話。

“你有很多敵人。”克洛蒂爾德對他說,一邊端給他一杯茶(用多麼優雅的姿勢),“有人來跟我父親說,你欠了六萬法郎的債,還說過不多久,聖貝拉日①將成為供你消遣的城堡。如果你知道,所有這些誹謗對我意味著什麼……這一切都壓在我的身上。我不想跟你說我是多麼難受(我父親的目光簡直要把我釘在十字架上),我隻想說,這萬一成了事實,你要受多大的罪……”

①直到一八三○年,聖貝拉日監獄一直是關押債務人的監獄。

“千萬別聽這些蠢話。像我愛你那樣愛我吧。給我幾個月的期限吧。”呂西安回答,一邊把空杯子放回刻花的銀盤裏。

“你不要在我父親跟前露麵,他會對你說一些粗暴的話,你會無法容忍,這樣我們也就完了……這個壞心腸的德-埃斯帕爾侯爵夫人對他說,你的母親曾經服侍過產婦,而你的妹妹是燙衣女工……”

“我們過去非常貧窮。”呂西安回答,眼裏湧出了淚水,“這不是誹謗,而是地地道道的惡意中傷。如今我妹妹已經勝過百萬富翁。我母親過世已經兩年……我將要在這裏獲得成就,而他們偏偏把這些材料在這期間拋出來……”

“你怎麼得罪了德-埃斯帕爾夫人?”

“在德-賽裏奇夫人家裏,當著德-博旺先生和德-格朗維爾先生的麵,我沒有留神,開玩笑似地說出了她為了不讓她丈夫德-埃斯帕爾侯爵占有財產而打官司的事。這事是比昂雄告訴我的。德-格朗維爾先生的見解獲得博旺和賽裏奇的支持,也使掌璽大臣改變了自己的看法。他們兩人都在《法院報》麵前退卻了,在醜聞麵前退卻了。為使那樁可怕案件得以了結而提出的判決理由上,侯爵夫人受到了譴責。如果說德-賽裏奇先生疏忽大意,使侯爵夫人成了我的死敵,我倒贏得了他的保護,贏得了總檢察長和奧克塔夫-德-博旺伯爵的保護。德-賽裏奇夫人已經告訴過他們,如果讓人猜出他們的消息從何而來,他們會把我推入險境。德-埃斯帕爾侯爵先生認為打贏那場令人厭惡的官司,是由於我的原因,所以昏頭昏腦地來拜訪過我一次。”

“我要把德-埃斯帕爾夫人從我們這裏攆走。”克洛蒂爾德說。

“啊!怎麼辦?”呂西安叫起來。

“我母親邀請小埃斯帕爾來作客,這兩個孩子已經長大,十分可愛。兩個兒子和他們的父親會在這裏對你大肆捧場,這樣我們就有把握永遠見不到孩子的母親了……”

“哦,克洛蒂爾德,你真可愛!如果我不是因為你漂亮而愛你,我也要為你的智慧而愛你。”

“這不是智慧。”她說,把所有對呂西安的愛都集中到了嘴唇上,“再見,請你這幾天不要來。當你在聖托馬-達甘教堂見到我圍著一塊粉紅色圍巾時,這就告訴你我父親改變了心情。你會見到一個答複,它將貼在你坐的椅子背上。對於我們沒有見麵而引起的痛苦,它可能會給你帶來一些安慰……把你帶給我的信放在我的手帕裏。”

這位年輕姑娘顯然不止二十七歲了。

呂西安在拉普朗什街叫了一輛出租馬車,到林蔭大道下了車,在瑪德萊娜教堂附近又叫了一輛,讓它一直拉到泰布街。

十一點,他走進艾絲苔的住所,看到艾絲苔正哭得傷心,但穿戴得如同往日歡迎他一樣。她躺在一張繡著黃花的白緞長沙發上等待著呂西安,穿一件雅致的印度平紋細布浴衣,打著櫻桃紅的飾帶結,沒有穿胸衣,頭發簡單地係在頭上,腳穿一雙櫻桃紅軟緞襯裏絲絨拖鞋。所有的蠟燭都已點燃,土耳其式水煙筒已經準備好。但是,她沒有吸自己的水煙筒,它放在她麵前沒有點火,這似乎標誌著她的處境。她聽到開門聲後,便立即擦幹眼淚,如同一頭羚羊蹦跳起來,雙臂抱住呂西安,像一塊布被風吹起後纏在一株樹杆上。

“要分手,”她說,“真是這樣嗎?”

“嘿,隻是幾天嘛。”呂西安回答。

艾絲苔放開呂西安,像死人般地重新倒在長沙發上。在這種情況下,大部分女人會像鸚鵡一樣喋喋不休。啊,她們多麼愛你!……五年以後,她們還像剛剛過完幸福的第一天,她們不能離開你,她們的氣憤、絕望、愛情、激怒、惋惜、驚恐、憂傷、預感,一切都是高尚的!總之,她們像莎士比亞的一場戲那麼美妙。然而,你們一定要明白這一點:這種女人沒有愛情。如果她們真像自己說的那樣,如果,說到底,她們真有愛情,她們就會像艾絲苔那樣,像孩子所作所為那樣,表現出真正的愛情。艾絲苔沒說一句話,把臉埋在靠墊裏,哭得淚人兒一般。呂西安竭力把艾絲苔抱起來,跟她說話。

“嘿,你真是一個孩子,我們不分開……怎麼,過了快四年的幸福日子,幾天不在一起,你就這樣子了?哎,我跟那些姑娘,有什麼相幹呢?……”他對自己這樣說,一邊回想起科拉莉也這樣愛過他。

“啊,先生,您今天真漂亮!”歐羅巴說道。

感官有自己的理想美。可以想象,這種十分迷人的美,加上呂西安特有的溫柔性情和詩人氣質,會對那些大自然賦予的外表極為敏感,而審美又使那樣天真幼稚的少女勾起何等瘋狂的激情。艾絲苔還在輕輕地抽泣,她的姿態反映出極度痛苦的心情。

“哦,小傻瓜,”呂西安說,“難道沒有對你說過,這關係到我的生死嗎?……”

聽到呂西安特意說出的這句話,艾絲苔如猛獸似地挺起身來,散亂的頭發像一些葉子裹著這如花的臉龐。她目不轉眼睛地凝視著呂西安。

“關係到你的生死!……”她大叫一聲,舉起雙臂,又讓它們重重地垂下,這是身處絕境的少女才做的動作。“對,確實如此,那個殘忍的人說的話表明事情很嚴重。”

她從腰間抽出一張揉皺的紙。這時她見歐羅巴在場,便對她說:“你出去吧,姑娘。”歐羅巴出去,關上了門。“瞧吧,這是‘他’給我寫的!”她說著,把卡洛斯剛派人送來的一封信遞給呂西安。呂西安高聲朗讀這封信:

你明天早晨五點動身,有人把你送到聖日耳曼森林盡頭一個守林人家裏。他家二樓有你的一個房間。未經我的許可,不得走出這個房間,那裏有你所需要的一切。守林人和他的妻子都很可靠。不要給呂西安寫信。白天不要到窗口觀望。如想外出,可在夜間由看守帶領出去散步,路上要把車簾放下。這關係到呂西安的生死。

呂西安今晚來與你道別。將此信當著他的麵焚毀……

呂西安當即在燭火上將這短箋燒掉了。

“聽我說,呂西安,”艾絲苔像犯人聽取對自己的死刑判決書一樣聽人讀完了這封信後,說,“我不會再對你說我愛你了,否則就是蠢話……已經快五年了,我一直覺得愛你就像呼吸、生活一樣自然……那個無法理解的人把我安置在這裏,就像把一頭珍奇的小動物關在一個籠子裏。在他的保護下,我的幸福開始了,從第一天起,我就知道你將會結婚。婚姻是你前途的必要組成部分,上帝不許我製止你發跡。你的婚姻就是我的死期。但是我決不找你麻煩,我也不會像那些輕佻的女工用煤爐去自殺,我幹了一次,已經夠了,第二次會令人厭惡,就像瑪麗艾特說的那樣。不!我要離開法國,走得遠遠的。亞細亞掌握著一些她的國家的秘訣,她答應教我安樂死的辦法。在自己身上打一針,啪!一切都結束了。我隻要求一件事,我可愛的天使,就是不要讓人欺騙。對於生活,我心裏有數:從一八二四年我見到你的那天起,直到現在,我享受的幸福比十個幸福的女子還要多。把我看成原來的麵目吧:我是一個既堅強又脆弱的女子。對我說一句:‘我要結婚了’,我就不會再有任何企求,隻要你對我親切地訣別,你將永遠不會聽到有人再談起我……”

艾絲苔講出這些話後,沉默了片刻。這些話的坦誠隻能與講話時的手勢和語氣的純樸相媲美。

“你是不是要結婚?”她說,那明亮迷人的目光像匕首的利刃刺入呂西安的藍眼睛。

“我們致力於我的婚事,已經一年半了,現在沒有辦成。”呂西安回答,“我不知道什麼時候能成。不過,我親愛的小姑娘,現在不是為了這個……現在事關神甫,事關我,你……我們受到了嚴重威脅……紐沁根發現了你……”

“對,”她說,“在萬塞納森林裏。他認出我了嗎?……”

“沒有。”呂西安回答,“但是,他愛上了你,到了拋棄多少財產也在所不惜的程度。那次晚餐後,他談起你們相遇,描繪你的形象時,我沒有注意,情不自禁地流露出一絲微笑,因為我處身在社交場合,就像野人處身在敵對部落的陷阱之中。卡洛斯叫我不要操心,但認為這種境況很危險。如果紐沁根竟敢偵探我們,卡洛斯負責對付他。這種事,男爵是幹得出來的,他跟我說過警察局沒有本事。你在一個積滿煙炱的老壁爐裏點了一把大火……”

“那麼,你的那個西班牙人準備怎麼辦?”艾絲苔溫和地說

“我什麼也不知道,他叫我放寬心睡大覺。”呂西安回答,不敢者艾絲苔一眼。

“要是這樣,我就像狗一樣乖乖地服從,這已經成了我的職業。”艾絲苔說著把自己胳膊搭到呂西安手臂上,拉他進了自己臥室,對他說:“你在那個卑鄙的紐沁根家裏吃好這頓晚飯了嗎,我的呂呂?①”

①對呂西安的愛稱。

“有亞細亞的烹調手藝,難以再在別人家吃到好飯,即使那家的家長名聲很大。不過,卡雷默做的飯就像過星期天一樣。”

呂西安不由自主地把艾絲苔和克洛蒂爾德加以比較。情婦是那麼漂亮,始終那麼迷人,她還沒有讓那個吞噬最牢固的愛情的魔鬼——厭煩——靠近。

“一個妻子分成兩處,真是遺憾!”呂西安心裏想,“一邊是詩意、肉欲、愛情、獻身、美麗、可愛……”艾絲苔在那裏像女人就寢前那樣,翻尋著什麼東西,來來回回,像蝴蝶似地飛來飛去,一邊哼著歌子。你簡直會說這是一隻蜂鳥。“而另一邊是姓氏高貴,名門望族,榮譽地位,善於社交!……沒有任何辦法把這兩者薈萃到一個人身上!”他大聲說。